西院厢房内,阳光透过窗棂落下几缕淡金,落在妆台前,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陆皓凝正执着一柄象牙梳,指尖捻起周山湄鬓边一缕银丝。
那霜色刺目,与她掌心下枯槁的发丝纠缠着,宛如秋日枯草上突兀的寒霜。
“娘亲,头发又白了些。”
她轻声道,小心地将那缕白发藏深黛的发髻深处,试图将那触目惊心的痕迹掩埋于往昔的丰盈之中。
铜镜昏黄,模糊地映出周山湄的面容,枯槁而恍惚。
她眼神散乱无依,只是痴痴地盯着镜中扭曲模糊的影像,时而咧开干涩起皮的唇,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痴笑。
那笑声空洞无力,在幽静的室内荡开细微回音。
陆皓凝鼻尖一酸,喉头瞬间堵住。
她慌忙垂下眼帘,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湿意,将那几乎要坠落的泪生生逼了回去。
自从那日父亲被官差毫不留情地带走,娘亲受了惊吓,心神便如同崩断的琴弦,病情一日重过一日。
“娘亲,我们要去汴京了。”
她重新拿起梳子,蘸了少许半透明的桂花头油,细细梳理着周山湄那头失了光泽的发丝,动作轻柔。
“听说汴京的大夫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您的病…”
她的话尚未说完,手腕猛地被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住。
那力道大得惊人,冰冷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她的骨肉里。
“不去!不能去!”
周山湄浑浊失焦的眼中掠过一丝骇人的清明,如阴云缝隙中透出的惨白闪电。
“不能去汴京!那地方…吃人!吃人!”
陆皓凝心头骤然一紧,几乎跳出胸腔。
她急急俯身,脸几乎要贴上对方的面颊,惊喜道:
“娘亲?您认得我了?”
她屏息凝神,心脏狂跳,希冀能从那双浑浊的眼中再寻回一丝往昔的温情。
可那抹惊悚的清明只如流星一瞬,转瞬即逝,迅速被更大的混沌吞没。
周山湄已松开手,眼神重又涣散开,痴痴地转向镜面。
对着那模糊摇晃的倒影,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桌面,口中含混不清地呓语。
“花…好多的花…红的…”
陆皓凝满腔希冀如被冷水浇透,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重新执起梳子,指腹感受着发丝的脆弱,心思却已飘远,沉入迷雾重重的往事与未来。
娘亲究竟在害怕什么?
汴京…那座繁华帝都,究竟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令娘亲如此恐惧的隐秘?
“小姐?”青竹端着汤药进来,见状连忙放下药碗,“姨娘又犯病了?”
陆皓凝从纷乱芜杂的思绪中抽身,勉强笑了笑:“没事。”
她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凑近周山湄唇边,柔声道:“娘亲,乖,喝药了,喝了身子就好了。”
周山湄却仿佛被那浓烈苦涩的药味惊醒,猛地挥手一拂,动作快得惊人。
“啪嚓”一声脆响。
青瓷药碗脱手飞出,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毒药!是他们!是他们要毒死我!”
周山湄凄厉地尖叫起来,猛地蜷缩着滚向床榻最里侧的角落,用锦被死死裹住自己。
她瘦弱的身躯如筛糠般抖个不停,双手紧紧护住头脸,破碎的呜咽从指缝间断断续续溢出。
“凝儿…我的皎皎…救救娘…他们要害我…”
“娘亲!”陆皓凝眼眶灼热,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簌簌滚落。
她毫不犹豫地扑上前,不顾那单薄身躯剧烈的挣扎和抓挠,双臂坚定而温柔地将娘亲紧紧拥入怀中。
“别怕,别怕…皎皎在这里,皎皎守着您,谁也不能伤害您…”
她一手轻缓地拍抚着娘亲瘦骨嶙峋的脊背,一手温柔地梳理着她散乱枯槁的发丝。
口中哼起幼时娘亲哄她入睡的童谣,一遍又一遍地低语安抚。
“没事了…没事了…皎皎在呢…谁也害不了您…”
渐渐地,怀中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
那惊惧的颤抖也缓缓平息,急促紊乱的喘息转为微弱而规律的鼾声。
周山湄耗尽了力气,终于在她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枯瘦的脸颊上犹自挂着未干的泪痕,眉头却不再紧蹙。
陆皓凝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许久,一动不动,直到手臂微微发麻,才确认娘亲彻底睡熟。
她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挪动身体,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将娘亲平放在软厚的锦褥之上,仔细掖紧被角,拂开她额前汗湿的发丝。
又低声吩咐青竹:“去,重新熬一碗药来,要温的,仔细火候。”
青竹应声轻步退下。
陆皓凝却未离开。
她静静立在床榻前,凝望着娘亲沉睡中依旧憔悴的面容,心中一片酸楚拧绞,几乎透不过气。
这些年来,娘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时哀莫大于心死,糊涂时惊惧万状。
但每次发病,无论前言如何不搭后语,最终总会痴痴地提到花。
她一直不明白,花,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极盛的美好,还是…毁灭前的绚烂?
“小姐…”
青竹端着新熬好的药,再次轻手轻脚地进来。
碗中热气氤氲,苦涩的气息比先前更浓了几分。
陆皓凝缓缓摇头,目光依旧凝在娘亲脸上。
“且先放着吧,等娘亲醒了,情绪稳些再喝。”
她转身,渡步到窗棂前。
窗外,庭院一隅,那株老梨树虬枝盘错。
花期已过,只剩下满树浓绿细叶,在微凉的风里怯生生地摇曳,发出沙沙轻响。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窗棂木纹,声音里带着一丝飘渺。
不知是在问人,还是在自问。
“青竹,你说…汴京的梨树,开花的时候,和江陵的一样吗?”
青竹微怔,看着小姐单薄孤寂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讷讷道:
“花…总该是一样的花吧?约莫…差不多?奴婢…奴婢也没见过汴京的梨花…”
陆皓凝的目光越过梨枝,投向高墙之外那片不可知的远方天际,唇边泛起一丝极涩的笑意。
“不一样…也好。”她怅然道。
至少,那里是崭新的天地,没有那么多令人窒息的痛苦回忆。
.
汴京,户部衙署。
朱漆大门厚重威严,两尊石狮踞守两侧,怒目圆睁,獠牙森然,阳光为它们虬结的鬃毛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金边。
往日此时,衙署内早已人来人往。
今日却异常安静,连门口当值的差役都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大气不敢出一口。
“睿王殿下到——”
一声拖长了调子的高亢唱喏,骤然撕裂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
随即,一队盔甲鲜明的王府侍卫鱼贯而入,分列甬道两侧,长戟林立,寒光慑人。
梁策一身青莲色云纹缎锦袍,腰间玉带上悬着一枚龙纹玉佩,步履从容地踏上石阶。
阳光勾勒出他挺拔冷峻的轮廓,眉宇间那股漫不经心的慵懒早已消匿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与威压。
“下官参见睿王殿下!”
户部一众官员早已在院中垂手列队恭候,见梁策到来,齐刷刷跪地行礼,无人敢抬头。
几位郎中的额头几乎贴到冰冷的地砖上,后背官服已被涔涔冷汗浸透,紧贴在脊梁上,勾勒出微微的颤抖。
梁策脚步未停,对这满院匍匐身影视若无睹,径直穿过鸦雀无声的庭院,步入正厅。
目光缓缓扫过厅堂上首那把象征着户部权柄的紫檀木官帽椅,椅背高耸,扶手精雕着象征财富的貔貅纹路,油光锃亮。
他指尖随意拂过那冰冷光滑的扶手,唇角忽地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这椅子,李嵩坐了七年吧?”
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却让紧跟在侧的户部左侍郎郑元培浑身一颤。
郑元培声音发紧,几乎语无伦次:“回殿下,正、正是...”
“啧。”一声轻不可闻的嗤笑。
下一刻,梁策毫无征兆地抬腿,猛地抬脚踹在沉重的紫檀椅侧!
“哐当——!!!”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炸开。
座椅轰然向侧翻倒,沉重的木料狠狠砸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可怕的撞击声,碎木屑与灰尘四散飞溅。
震得跪在厅外庭院中的官员都跟着心尖猛颤,有几个胆小的甚至控制不住地浑身一抖,几乎软倒在地。
“脏。”
一个字,音调不高,却冷彻骨髓,冻得满堂官员血液几乎凝固,头皮发麻。
却见梁策神色漠然如常,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微尘。
他慢条斯理地从身后侍卫手中接过另一把样式简朴的黑漆交椅,随意地摆在方才紫檀椅的位置。
旋即施施然落座,动作闲适得如同在自家庭院小憩,与方才的雷霆之怒判若两人。
端坐在崭新的交椅上,他身体微微后靠,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扶手,清脆的声音在死一般寂静的大堂格外突兀,回响阵阵。
每一声都仿佛精准敲在场官员的心尖上,敲得他们肝胆俱颤,神魂难安。
户部大堂内鸦雀无声,连彼此压抑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他环视堂下众官,目光如刀,缓缓划过每一张惶恐的面孔,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
“诸位大人不必拘礼。”
梁策终于再次开口,语调称得上温和,然而这份温和却比直接的呵斥更让众人脊背发寒,如坠冰窟
他稍作停顿,让那无形的压力充分蔓延,吞噬掉最后一丝侥幸。
“本王初来乍到,对户部事务尚不熟悉…”
“日后,还望各位…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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