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笼罩在蒙蒙细雨织就的轻纱之中。
陆府门前,车马辚辚,四驾青篷马车依次排开。
仆人们忙着将最后几口樟木箱笼装上马车,油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生怕雨水打湿了贵重物件。
陆皓凝撑着一柄素白油纸伞,立于府门前的青石阶上。
雨丝斜织,在她伞沿结成细碎的水珠,连绵不断地滚落,沾湿了她月白裙裾的边缘,洇开深深浅浅的痕。
她与薛保琴执手相望,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离愁。
“保琴…”她喉间微哽,声音被雨声揉得模糊,“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薛保琴眼圈通红,紧紧攥着她的手。
“皎皎,到了汴京记得给我写信!听说京城新出了种胭脂,用玫瑰花汁子做的,你给我捎一盒来!”
她强撑着笑意,嘴角却忍不住向下弯。
陆皓凝破涕为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胭脂。”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梨花的荷包,小心塞到薛保琴手中。
“这是我亲手绣的,里面装着江陵的梨花籽。你替我种在咱们常去的那片山坡上…”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来年花开时,也好叫我有个念想…”
薛保琴接过荷包,熟悉的梨花香萦绕鼻尖。
那香气淡雅清甜,却让她心头猛地一酸,喉头便像被什么堵住了。
这是她们自小一同琢磨调制的香方,每一缕香气都浸着往昔光阴。
那些一起扑蝶、采花、偷尝新酒的午后,此刻都化作满盈盈的回忆。
“你放心,我一定让它们开得比往年都好看!”
雨丝渐密,打湿了两人的衣裙。
“对了。”
薛保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左右张望一眼,压低了声音,飞快从自己袖中摸出一个小而沉的包袱,塞进陆皓凝手里。
“这个…是我哥让我转交给你的。”
陆皓凝接过,触手沉甸甸的。
“这是…”
“一些银两和药材,还有…”薛保琴凑到她耳边,“我哥在汴京有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若遇到难处,可以找他们帮忙。”
一股暖流悄然淌过心田,陆皓凝低声道:“替我谢谢薛大哥。”
“还有这个。”薛保琴又从怀中珍重地掏出一支精致的梨花木簪,木料是上好的沉香木,雕工却略显生涩。
“我自己雕的,手艺不好,你别嫌弃。”
陆皓凝接过木簪,只见簪头一朵梨花栩栩如生,花瓣上还刻着细小的“琴”字。
那笔画有些歪斜,反倒显得格外真挚。
“保琴…”她鼻尖一酸,强忍的泪水终于滑落。
薛保琴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掉。
“皎皎,到了汴京要好好的。”
“若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写信告诉我!我定想法子帮你!”
“嗯,我会的。”
陆皓凝用力点头,抬手将木簪小心地插入发髻间,那朵梨花便在她鬓边悄然绽放。
不远处,陆家的车队已整装待发,马匹不安地踏着蹄子,溅起细小的水花。
柳平芜在马车旁,眉头紧蹙,不耐烦地催促道:“二丫头,该启程了!别耽误了行程!”
薛保琴猛地伸手,将陆皓凝紧紧抱住,在她耳边飞快地说: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薛保琴最好的姐妹!”
陆皓凝也用力回抱住她,眼眶湿润,却强撑着笑容。
“你也要保重。等我在汴京站稳脚跟,就接你去玩。”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松开手时,两人的衣袖都被雨水和泪水打湿。
陆皓凝转身走向马车,青竹连忙撑伞跟上。
临上车前,她扶着车辕,回头望了一眼这座生活了十二年的宅院,又看了看站在雨中不停挥手的薛保琴,心中百感交集。
马车辘辘启动,缓缓驶离江陵城。
雨幕中,薛保琴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点,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
薛保琴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直到陆家的车队消失在街角,才喃喃道:
“皎皎,一定要幸福啊…”
雨丝渐密,薛保彦从檐角投下的阴影里缓步踱出,一袭青布长衫的肩袖处洇开了深色的雨痕。
他手中紧攥着一个未曾递出的木匣,目光却仍胶着在陆家车队消失的街口,久久凝滞。
薛保琴抬手抹去脸上冰凉的雨水,转头瞥见兄长这般模样,不由得蹙起眉头埋怨。
“哥,你既然来了,为何不亲自与皎皎道别?”
薛保彦默然片刻,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那木匣里是他寻遍江陵才寻到的一支玉梳,梳背雕着并蒂梨,是他前几日熬夜画了图样,请玉雕师傅赶制的。
他知道陆皓凝素来偏爱清雅物件,这支玉梳,必是合她心意的。
可方才,远远看着她与妹妹执手话别的模样,那酝酿了许久的话语便如鲠在喉,再难吐露分毫。
“她…不需要我的道别。”
薛保琴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你怎么知道她不需要?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皎皎最重情谊,你连最后一面都不见,她该多难过!”
薛保彦下意识将那木匣往身后藏了藏,动作带着几分仓促,声音愈发沉闷。
“她说了,到了汴京会写信来。”
“写信?写信能跟当面说一样吗?”
薛保琴急得跺了跺脚。
“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事?皎皎说了,她对谢公子并非真心,那只是权宜之计——”
“我知道。”薛保彦打断她,声音低了些,“我知道她不喜欢谢逢彬。”
可她也不喜欢我啊。
后半句他没说,只梗在喉咙里,像吞了颗没熟的梨,又涩又堵。
他和陆皓凝是打小在一处长大的。
记忆里,她总爱跟在他身后,喊他“保彦哥哥”,会把偷偷藏起来的蜜饯分他一半,会在他被父亲罚抄书时,蹲在窗台下给他念话本解闷。
那时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等她再长大些,他便求父亲去陆家提亲。
可后来她渐渐变了。
柳平芜待她越发刻薄,陆归芸处处刁难,她眼里的光淡了些,却多了层他看不懂的韧。
她开始学诗、学琴、学那些闺阁女子该学的规矩,甚至主动要与谢家结亲。
他知道她是为了周姨娘,为了在陆家站稳脚跟,可看着她对谢逢彬露出温和的笑,他心里还是像被针扎似的疼。
那日在普济寺后山,他远远看见她偶遇谢逢彬,看见她递诗稿时眼里的从容算计。
那一刻才明白,她早已不是那个会蹲在窗台下念话本的小丫头,她早已被这深宅大院的世故人情磨去了旧日模样。
她有她的难处,有她的盘算。
而他能做的,不过是让妹妹多照拂她些,在她被柳平芜刁难时,托父亲出面说句公道话。
至于那句“我心悦你”,他终究没说。
她要去汴京了,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或许还有那位手握权柄的睿王。
他听说了,江陵盐案破后,陆知府被擢升户部侍郎,全赖那位新封的睿王提携。
她那样聪慧通透,或许能在汴京寻得真正的安稳。
他又何必用一句没把握的喜欢,给她添烦恼?
“哥,你是不是…”
薛保琴看着他藏在身后的手,忽然懂了些什么,声音软了下来。
“你是不是怕她不接?”
薛保彦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她这一去,要应付京中那些贵女,要帮着陆大人打理后宅,够忙的了。”
“我这点东西,送不送的,有什么要紧。”
他微微停顿,抬首望向陆皓凝离去的方向。
雨幕重重叠叠,天地一片苍茫,早已看不见车影。
“只要她能从此顺遂安好,便足够了。”
话音落,他将木匣塞进袖中,转身往回走。
青布长衫的背影在雨里显得格外单薄,只有攥紧木匣的手,指节泛白。
那支玉梳,终究是没送出去。
薛保琴站在原地,看着哥哥的背影,又低头摸了摸那方梨花荷包,轻轻叹了口气。
许多过往的碎片倏然涌入脑海——
这些年,每当皎皎来薛府,兄长总会恰好在离她最近的书房读书;皎皎喜欢梨花,兄长就偷偷在院中种了一片梨林;皎皎被嫡姐欺负,兄长总是第一个为她打抱不平…
原来这一切的恰巧与偶然,都是因为…
“哥…”
她朝着那雨中的背影轻唤了一声,喉间却哽住,不知该如何劝慰。
薛保彦并未回头,只是背对着她摆了摆手,声音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被这烟雨浸透了凉意。
“回去吧,雨大了。”
有些话,有些人,大概就是这样。
只能藏在心里,跟着雨,跟着风,远远送她一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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