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杨清岚讲述的杨绍云,一时语塞。现在的他,已经不敢说任何侥幸的安慰话了。头前十来天的学习,和杜承礼的现状,他都一清二楚。这个时候,他是真的说不出来任何让杨清岚奋起反抗的话。
越反抗,越麻烦。
后头跟着进来,也听了一耳朵的王瑞芝,陪着父女俩稍微沉默了一阵,然后突然开口了:“那个徐荣香,是不是就是文庙街西头起,最脏的那个老徐家的闺女?”
杨清岚抬头看着她妈,仔细想了一想,然后说道;“嗯。就是那家的。”
“她家人又没脑子,又懒得跌断筋了,还能当了个班长?”
“那不是新来的老师已经倒宣布了么。”
“那新来的老师也是个眼瞎的。你等的看哇,后头徐荣香连她的话也听不明白了,她就知道心烦了。”
本来,把事情讲出来以后,没那么憋屈的杨清岚,听到她妈这么说,噗的一下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还说着:
“妈你可真是说对了。我们刘老师以前就说过,这个徐荣香脑袋里,一半装的面粉,一半装的水。叫她动动脑子了,就把两边边豁搅到一起,搓成糨糊了。”
一家人听了,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就连一直愁眉苦脸的杨承沣,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小小的杨昕岚,更是拍着手,边跳边叫:“搓糨糊!搓糨糊!搓的脑袋黏咕嘟;徐荣香,糊窗子,一糊就糊到灶坑头。”
这下,一家人笑得更欢畅了。
从外面走进来的范校长,在一家人的笑声中敲了敲敞着的屋门,说道:“我今儿还怕清岚委屈难过了。结果你家这还挺高兴的。”
王瑞芝和杨绍云连忙站起身,迎着范校长进屋来坐下。上了一杯温热的茶以后,范校长大大地喝了一口,舒坦的叹了口气道:“今儿晌午才是真叫个累死个人。”
“那新来的老师,像是有神经病了,寻我来学校报到了,人家反而给我讲起大道理来了。”
“甚的学生要有觉悟,首先学校的老师和领导必须更要有觉悟。”
“搞运动必须是全体总动员。不能随随便便丢下一个人。”
“气得我想打断她哇,又怕这个神经病出甚的幺蛾子了。”
“仗得自家堂姐,嫁下的老汉当上割尾会的委员了,这可是一家子的尾巴都翘上天了。”
“打发人家谁也不认得她那姓王的一家了?王凤芹她那个爹,以前和我一起学习过打算盘,叫人家先生打上手板,那十根指头就像是萝卜一样,连弯也弯不过来。打个算盘,教上三句口诀能错上四句!人家教三句,他自己还硬要编上一句。”
“自己学不会,看见别人学会,还要在底下偷悄悄地使坏,给人把算盘害绞了。从小小的,就不是个正经东西。”
“那样人养出来的孩儿能有了甚的好了?不是靠的关系,人家谁认识她是个谁了?!还跑到我跟前甩起来了!”
杨家一家大小听着范校长的絮叨,那可真是面面相觑。
范校长在他们一家人的心目中,那一直就是个斯文的教书先生。就连小鬼子,都没受过范校长这样的骂。今天可见,范校长是被气狠了。
杨清岚好奇的问道:“范校长,那我们刘老师就真的不能再回来教我们了?”
范校长听到这个,又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刘老师是真的倒了霉了。以前他自己写过一篇文章,当时投稿到《嵩原青年报》,还叫人家刊登了。”
“结果去年运动开始,不知道叫甚的人又翻出来了。他那篇文章里头有一句话,‘我们等待着一个美好的明天。’这句话就叫人曲解,非要说刘老师说现在的天不好,资本主义的天才是好的,刘老师等的就是资本主义的天。”
“大过年的,就叫人揪上游街批斗的了。后头我去割尾会,千保证,万保证,这才保下他。可是以后也不叫再教课了。”
“本来我就想等的这个事情过的一阵,人们差不多忘了以后,再叫他回学校来,哪怕是扫厕所了,也还能有个工资了。”
“这个讨吃货王凤芹,今儿非要当上那来多人的面,把这事说出的。她都已经抢了人家的编制,当上正式老师了,还要再把人的后路都给断了。真是个……”
说到最后,范校长已经咬牙切齿了。然而斯文了大半辈子的他,还是没能骂出来更难听的。
“真是个死不要脸!”杨清岚替范校长骂了出来。
范校长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说道:“清岚,在家里就算了,去了学校,可是不敢说这样的话了。”
“那还就怕了她了?!她又不是有真才实学的,靠上关系,走上后门当上个老师,自己还甚也不会了,还不叫人骂了?”杨清岚梗住了脖子低声叫道
“这就是因为甚,我要赶在后晌上学前过来一趟了。清岚,现在形势比人强。咱们争不过,也不能争。范校长现在就想叫你能毕业了,好好的升上个初中的,将来万一有机会,读下个高中,以后还能考大学。”
“可是你要是因为要和她争这一时,你现在嘴上痛快了,她把住,连小学也不叫你毕业了,你可咋办?”
“你爸爸以前在高泷念高小的时候,也是碰上各种事情,也是个争不过。可是你爸爸能忍下来,好歹是把毕业证拿上了,人家后头就又能考中专,读出国家还给分配了工作。”
“你现在也一样,在家里,在你爸爸妈跟前,你想咋地骂都行。可是去了学校,你必须得忍住,憋住。”
“这样人,范校长见得多了。和她相处的好了,她不会给咱带来任何好处;可是一旦惹下她,她就能毁了咱的所有。”
“绍云,瑞芝,你两个也得时刻提醒的孩儿些了。可不敢就因为一个烂人,把孩儿以后的前程都耽误了的。”
被点了名的杨绍云和王瑞芝,都连连点头应是。范校长说的没错,可不能就因为一个烂人,把以后的前途都毁掉了。
看到杨绍云和王瑞芝上了心,范校长暂且把杨清岚这个事情搁下了。扭头又看到了边上坐着的杨承沣,叹了口气,劝道:
“承沣,你也不要着急。我看啊,这停课不可能一直停下的。我头前给你的课本,还有早些年初中毕业考试的卷子,你还是看的学的,不敢落下。等到一复课,你就参加考试,把毕业证拿上。”
杨承沣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再问点什么,就听到街上传来由远及近的大喇叭的声音:
“各位革命群众注意啦!注意啦!今天下午三点整!在古桥县电影院门口,召开声讨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李春生、赵新来的群众批斗大会!让我们齐声高呼: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打倒一切走资派!”
听到李春生的名字,杨绍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还带倒了身下的凳子。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抖着说不出话来。
王瑞芝也急得问范校长:“这是要批斗李馆长了?这又是因为甚了?这可咋地是好了?”
看到杨绍云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去,范校长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他,低声喊道:“瑞芝!你过来扶住他,看好了,哪也不要叫他去!电影院那,我去看看的!”
说完就向外跑去了。
杨清岚看着着急忙慌,消失在街上挤挤挨挨的人潮中的范校长,又回头看了看脸色惨白,依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爸爸,低头看看还握在自己手里的那双皮鞋,心底里,只剩了一个想法:
我的事儿,好像也不算啥大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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