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古董商周老板的初次接触,像在沉闷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尚未散去,另一件更直接关乎宋梅生“上层路线”的事情不期而至。这天上午,他刚处理完一批无关紧要的报销单据,王股长就捧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羡慕与敬畏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科长!科长!您看这个!”王股长把信封放在桌上,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尖,“刚……刚送来的!日本侨民会的请柬!还是加急的!”
宋梅生心里微微一动,表面却不动声色,拿起信封。信封质地厚实,封口处印着精致的日本侨民会徽记。他拆开,里面是一张制作精良的硬质请柬,日文和中文双语写着,诚邀哈尔滨警察局总务科宋梅生科长,于本周六晚莅临大和旅馆,参加侨民会举办的“亲善联谊酒会”。落款是侨民会会长铃木信介的签名。
“哟,还真是。”宋梅生放下请柬,语气平淡,仿佛收到的只是一张普通的会议通知,“怎么,老王,你也想去?”
王股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哪有那福分!科长,这可是高级场合!听说去的都是日本军方、领事馆的大人物,还有咱们市里数得着的头面人物!赵局肯定也去,但咱们局里能收到单独请柬的科长,可没几个!这说明什么?说明科长您现在是这个!”他偷偷竖了下大拇指,脸上堆满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宋梅生心里清楚,这绝非简单的“赏识”。粮库火灾后,他虽然成功化解了直接的嫌疑,但鸠山彦乃至日方更高层面对他的“关注”显然有增无减。这次邀请,既是某种程度的认可,更是一次近距离的、在放松社交状态下的考察。是机会,也是更高级别的考场。他必须去,而且必须表现得恰到好处。
“行了,别咋咋呼呼的。”宋梅生摆摆手,故意皱了皱眉,“这种场合,规矩多,累人。吃不好喝不好,还得陪着笑脸,不如回家睡大觉。”他这是在降低王股长的兴奋度,避免过于招摇。
“科长您说得是!”王股长立刻收敛笑容,但眼神里的羡慕藏不住,“不过,这也是个露脸的机会啊!跟那些大人物混个脸熟,以后办事也方便不是?”
正说着,办公室门被推开了,副局长张怀民背着手,踱了进来,脸上挂着惯有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哟,宋科长这儿挺热闹啊?聊什么呢?”
王股长赶紧把请柬往文件底下塞了塞,但显然已经晚了。张怀民眼尖,已经看到了信封的一角,嘿嘿一笑:“怎么,宋科长这是有什么喜事,还藏着掖着的?”
宋梅生知道瞒不住,索性大大方方地把请柬拿出来,递了过去,语气带着点无奈的调侃:“哪是什么喜事,是苦差事。张局您看,侨民会送来的,非要让我去参加什么酒会。我正跟老王发愁呢,我这点酒量,上了那种台面,不是给咱们局丢人吗?”
张怀民接过请柬,扫了一眼,眼神里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和阴霾,但很快被更浓的笑意覆盖:“好事啊!这是侨民会,是太君们看得起你宋科长!说明你前段时间的工作,得到了上面的认可!这可是给我们警察局长脸的事,怎么能说是苦差事呢?”他拍了拍宋梅生的肩膀,力道有点重,“好好准备准备,到时候机灵点,多认识些人,对你有好处!”
他这话听起来是鼓励,实则带着酸溜溜的味道和居高临下的指点。张怀民自己恐怕都没收到单独请柬,只是作为局领导陪同参加而已。
“张局您可别取笑我了。”宋梅生苦着脸,“我这就是去凑个数,充个场面。真要谈事,还得您和赵局这样的大佬出面才行。我啊,就负责多吃点,把本儿吃回来!”他自嘲道,把姿态放得很低。
这话让张怀民心里舒服了不少,他哈哈一笑:“你小子!行,有点觉悟!去吧,到时候别怯场就行!”又闲扯了两句,这才背着手,心满意足地走了。
张怀民一走,王股长立刻凑过来,压低声音:“科长,张局这话里……好像有点酸啊?”
宋梅生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做好自己的事,少嚼舌根。去,帮我找个靠谱的裁缝,做身体面点的西装。还有,打听一下,这种酒会一般都什么规矩,别真闹了笑话。”
“明白!包在我身上!”王股长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两天,宋梅生表面如常,内心却在紧张准备。他恶补了一些日本社交礼仪细节,回顾了近期日伪高层的动态,甚至精心准备了几个无伤大雅又能活跃气氛的段子。他既要展现价值,又不能过于抢眼;既要表示亲近,又不能失了分寸。
周六晚,华灯璀璨。大和旅馆宴会厅门口车水马龙,衣香鬓影。宋梅生穿着一身新做的藏青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王股长羡慕的目光中下了车,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厅内温暖如春,水晶吊灯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穿着和服和西装的日本军官、侨领、伪政府高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谈笑。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雪茄和清酒的味道。宋梅生一眼就看到了被几个人围在中间、相谈甚欢的警察局长赵德明,以及陪在一旁、笑容略显僵硬的张怀民。
他没有立刻凑上去,而是先取了一杯香槟,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稍作观察。很快,侨民会的一位干事认出了他,热情地引着他去见了会长铃木信介。铃木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戴着圆眼镜,笑容可掬,但眼神锐利。他用流利的汉语和宋梅生寒暄了几句,称赞他“年轻有为”,并特意提到了鸠山彦机关长对他的“赏识”。
正说着,鸠山彦本人就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今晚穿着便装,少了几分军人的肃杀,多了几分学者的儒雅,但那股无形的压力依旧存在。
“宋科长,欢迎。”鸠山彦微微颔首,语气平淡。
“鸠山先生,晚上好。”宋梅生恭敬地鞠躬问好,态度不卑不亢。
“听说宋科长对茶道也颇有心得?”鸠山彦看似随意地开启话题。这是在延续上次办公室谈话的考察。
宋梅生心里一紧,面上却从容应对:“鸠山先生过奖了,只是略知皮毛,附庸风雅而已。比起您这样的大家,实在是班门弄斧。”
鸠山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而问道:“宋科长认为,当前维持哈尔滨的‘繁荣’与‘秩序’,最关键之处何在?”
这是一个极具陷阱的问题。宋梅生略一思索,谨慎地回答:“在下浅见,关键在于‘畅通’。物资流通要畅,政令传达要畅,人心思定更要畅。总务科的工作,就是尽力为这‘畅通’二字,做好后勤保障。”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自己的职责范围,避免涉及敏感的政治判断。
鸠山彦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赏,似乎对这番务实又稳妥的回答还算满意。他又问了几个关于城市管理和物资供应的问题,宋梅生都凭借扎实的业务知识和提前做的功课,回答得滴水不漏。
这时,一个侍者走过来,在鸠山彦耳边低语了几句。鸠山彦对宋梅生点了点头:“宋科长自便,我失陪一下。”
宋梅生恭敬地目送他离开,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已经渗出细汗。他知道,刚才的对话,每一句都是考核。
鸠山走后,宋梅生活动得更自如了些。他主动与几位认识的伪满官员打招呼,也和一些日本商社的代表攀谈,言谈间既不乏幽默,也适时展现对业务的专业。他甚至用一个关于“南北口味差异”的无伤大雅的笑话,巧妙化解了一次关于物资调配的小小尴尬,引得在场几人会心一笑。
就在他以为今晚可以平稳度过时,一个意外的身影映入眼帘——林婉!她竟然也出现在这里!她没有穿护士服,而是一身得体的藕荷色旗袍,外披一条白色披肩,正作为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日本老者的女伴,安静地站在不远处。那位老者,宋梅生认得,是满铁附属医院的一位资深医学教授,小野博士。
林婉也看到了他,目光交汇的瞬间,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礼貌而疏离的浅浅微笑,轻轻颔首示意,便自然地转开了视线,继续倾听小野教授与旁人的谈话。
宋梅生心里顿时疑窦丛生。林婉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这里?仅仅是教授的助手?这也太巧合了!军统的手,已经伸到这种级别的社交场合了吗?还是她另有身份?
这场看似觥筹交错的“亲善”酒会,暗地里果然波涛汹涌。宋梅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冰冷的香槟,感受着那丝滑又略带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知道,自己的表演,才刚刚进入下半场。而林婉的意外出现,让这场戏的走向,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他必须更加小心,在获取必要信息的同时,绝不能暴露任何破绽。今晚的每一分钟,都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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