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枫谷，灵泉山。
百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山色依旧，灵气流转，只是曾经熟悉的人与事，早已在岁月的长河中化作了追忆。
灵泉之畔，清澈的泉水汩汩而涌，映照着天光云影。几名尚显青涩的炼气期弟子正围着泉眼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一位筑基期的宗门执事双目紧闭，正吐纳调息，周身灵气平稳。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通往山泉的小径上。
顾长生一袭黑袍，气息尽数收敛于内，仿佛与周遭的山石草木融为一体。他步履从容，不带半分烟火气，宛如一位寻幽访胜的凡人墨客，唯有那未曾束起的长发与无风自动的衣袂，昭示着他的不凡。
然而，随着他的靠近，这片和谐的景象开始出现诡异的扭曲。
山谷间原本清脆的虫鸣鸟叫，突兀地静止了。嬉笑打闹的炼气期弟子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笑声戛然而止。他们茫然地转过头，望向那道缓步走来的身影，一种源自神魂最深处的、无法理解的战栗，让他们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那并非杀气，也不是威压，而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碾压。如同蝼蚁，仰望苍穹。
青石上，那名筑基执事更是如坠冰窟。他周身平稳流转的灵力瞬间紊乱，心神剧震，仿佛有一座巍峨神山从天而降，直接压在他的灵台之上！他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骇然地望向顾长生。
看不透！神识探出，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这种感觉，比他当年有幸远远拜见门中结丹老祖时，还要恐怖百倍、千倍！
“前……辈……”
他想挣扎着起身行礼，却发现自己的四肢百骸仿佛被灌满了水银，沉重得不听使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深不可测的身影，带着一种漠然的平静，从他身旁走过，走向了灵泉另一侧的那片温馨。
那里，一名面容温婉、风韵犹存的女修，正用满是爱意的目光，注视着在泉边玩耍的道侣与孩童。
她正是慕沛灵。
百年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筑基后期的修为让她容颜依旧，只是那双清冷的眸子早已被为人妻、为人母的似水温柔所浸润。
她的道侣，是一位面相忠厚的中年修士，已是结丹初期的修为。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操控着法力，托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男童，在离泉水寸许的空中轻轻飘荡，引得孩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宛如一幅画卷。
顾长生的脚步，就在这幅画卷前，悄然停下。
刹那间，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那结丹初期的修士林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猛地回身，护在妻儿身前，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就在刚才那一瞬，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整个天地抛弃，神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死死压制在体内，连一丝一毫都无法外放。
这是何等恐怖的境界？元婴！绝对是传说中的元婴老怪！
林轩不敢有丝毫怠慢，慌忙将孩子送到慕沛灵怀中，快步上前，没有丝毫犹豫，对着顾长生行了一个五体投地般的大礼，额头紧紧贴着微凉的青石板。
“黄枫谷弟子林轩，拜见前辈！不知前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敬畏而干涩沙哑，背后瞬间被冷汗浸透。
慕沛灵也终于反应过来，她紧紧抱着孩子，连忙跟着跪下，臻首低垂，心中翻江倒海。能让已是结丹高手的夫君恐惧到如此地步，眼前这位黑袍前辈的修为，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
顾长生目光平静，淡漠地扫了伏在地上的林轩一眼，并未开口让他起身。
他的视线，越过林轩，落在了那个将头埋得低低的女人，以及她怀中那个正偷偷抬起头，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打量着自己的男童身上。
“你，过得很好。”
顾长生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天道之音，让周围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气氛，悄然缓和了些许。
慕沛灵娇躯微不可查地一颤，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迎上了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星辰的眸子。不知为何，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心中的恐惧竟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亲切与安宁。
“托……托前辈的福，晚辈……一切安好。”
顾长生微微颔首，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转向那个活泼可爱的男童，语气随意地仿佛在问邻家琐事：“仙缘匪浅，家道和睦。你们这段缘法，从何而起？”
这问题问得突兀，但林轩和慕沛灵却不敢有丝毫质疑，只当是前辈高人游戏风尘，随口一问。
林轩依旧伏在地上，恭敬地回答：“回禀前辈，晚辈与沛灵结为道侣已有五十余载，乃宗门长辈撮合，平淡是福，不敢奢求。”
慕沛灵却抱着孩子，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悠远的回忆与深入骨髓的感怀。
她望着怀中不谙世事的孩儿，眼神变得无比温柔，仿佛在对孩子诉说，又仿佛在对这位神秘的前辈，诉说一个珍藏了百年的秘密。
“前辈有所不知……”
“其实，晚辈能有今日，能与夫君结缘，能拥有这个孩子……这一切，并非晚辈仙缘深厚，皆是拜百年前一位不知名的恩公所赐。”
林轩闻言，伏在地上的身躯微微一动，脸上也浮现出感念与认同之色，显然，这个故事他已经听妻子说过了无数遍，每一次都感同身受。
顾长生心中微动，如古井无波的道心，泛起一丝涟漪。
他知道，了结这段最初因果的时刻，到了。
他看着她，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哦？说来听听。”
慕沛灵的思绪，仿佛瞬间被拉回了百年之前，那个阴冷、绝望的夜晚。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后怕，但更多的，是被温暖包裹的庆幸。
“百年前，晚辈尚是炼气弟子，有幸参与血色试炼。却不想在禁地深处遭遇魔道妖人，同行师兄妹尽数惨死，晚辈也身中奇毒，法力尽失，只能眼睁睁等着死亡降临……”
她的话语，仿佛一幅尘封的画卷，在顾长生眼前缓缓展开。那画卷上，满是鲜血与绝望。
“就在我灵力耗尽，神智模糊，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是那位恩公……从天而降。”
说到这里，慕沛灵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孩子粉嫩的脸颊，仿佛那份温暖，能穿透百年时光，抵达此刻。
“他……他甚至没有让我看清他的样貌，只是一瞬间，那追杀我的妖人便已形神俱灭。而后，他赐予我一枚珍贵无比的丹药，解了我身上的剧毒，救了我的性命，便悄然离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句句，都带着最真挚的情感，敲打在顾长生的心湖之上。
“若没有他，我早已是禁地里的一具枯骨，又何谈返回宗门，何谈筑基，更遑论……能遇上我的夫君，拥有我的孩儿……”
她抬起头，脸上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光晕，那是由衷的、发自肺腑的感激，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如同最剔透的水晶。
“此生，或许都无缘再见恩公一面，但这份再造之恩，沛灵没齿难忘，唯愿恩公仙途坦荡，长生久视。”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
顾长生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曾萦绕在自己与慕沛灵之间的、无形的因果之线，在这一刻，被她真挚的祝愿与圆满的人生所触动，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嗡鸣。
而后，光华大放，因果圆满，最终化作点点灵光，消散于无形。
与此同时，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他识海中响起。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玄妙暖流，并非源自经脉，而是直接从神魂最深处、从因果的根源处喷薄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最终汇入丹田气海，融入那尊与他面容一致的元婴之中。
顾长生感觉自己的道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澄澈、通明、圆满！
过往修炼中积累的些许滞涩，以及斩杀强敌后沾染的丝丝戾气，在这一刻被那股温暖的力量悄然洗涤、消融。整个世界在他的感知中，仿佛都变得不一样了。
原来，这便是了结因果的真正意义。
不仅仅是修正原着的遗憾，获取系统的奖励。更是亲眼见证，自己随手种下的一粒善因，在百年之后，开出了如此绚烂的花，结出了如此甜美的果。
这种源于生命本身的圆满与喜悦所带来的道心触动，远胜过吞服任何天材地宝。
顾长生看着眼前幸福而略带茫然的一家三口，心中再无波澜，只余下一片空明与宁静。
他屈指一弹。
一道温润的青色光华，如流星般划过，悄无声息地没入那男童的眉心，化作一枚栩栩如生、宛如青玉雕琢而成的小小剑形印记，随即隐没不见。
“此子与我有缘，这道护身剑气，可保他三次性命，亦可助他日后仙途顺遂。”
林轩和慕沛灵先是大惊，随即被无边的狂喜所淹没。这可是元婴老怪的赐福！一道能保命三次的剑气，这是何等逆天的机缘！
他们连忙再次叩首，激动得语无伦次：“多谢前辈赐福！多谢前辈厚爱！晚辈……晚辈……”
然而，等他们激动地抬起头时，眼前的灵泉之畔，空空如也。
那道黑袍身影，连同那股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气息，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
片刻之后，黄枫谷最高峰之巅，云海翻涌。
顾长生负手而立，任由山巅的罡风吹拂着他的衣袍与长发，心境澄明如洗。
“原来如此，我的道，并非无情绝性的斩断因果，而是洞悉因果，驾驭因果。有舍，方有得。种善因，方得善果……”
他轻声自语，眸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深邃。这一次的道心圆满，让他对未来化神之路的感悟，又深了一层。
“系统，显示‘九曲灵参’的全部信息。”
下一刻，一幅无比详尽的乱星海舆图，在顾长生识海中轰然展开。星罗棋布的岛屿中，一个闪烁着耀眼红光的坐标被清晰地标注出来，正是那座六十年一开启的上古秘境——虚天殿。
图旁，还有一行冰冷的小字，缓缓浮现。
韩立么……
顾长生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终究，还是要对上了。也好，就让我看看，脱离了我的视线后，你这位“韩老魔”又成长到了何种地步。
他不再犹豫，心念一动，身形骤然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璀璨剑虹。剑虹之上，青意盎然，隐有道韵流转。
只一瞬间，便撕裂了黄枫谷上空的云海，朝着遥远的无边海域，疾驰而去！
那因果的终点，亦是新的起点。
虚天殿，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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