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雪花裹着祭灶的糖瓜香气,悄无声息地飘落在汴京城的朱墙碧瓦之间,积了薄薄一层。
虹桥之上,赵令渊独立风雪中,墨氅染白,望着桥下重新顺流的河水,粼波映着两岸灯火,心中却比前几日河水逆流时更加不安。
那夜石门后窥见的景象,历历在目——王贵妃亲自监工炼制茶蛊时那狂热而冷酷的神情,与她在宫中温婉柔顺、弱不禁风的形象判若两人,教人脊背生寒。
“北斗孤……”他反复咀嚼着沐柔冒死送出的绢帕上的诗句,目光不由自主投向皇城方向。
七星古井的传说,《东京梦华录》中确有零星记载,然这“孤”字,究竟是何用意?
沐柔不惜耗损心神,以守树人秘法推演星象,发现北斗第七星“摇光”竟被一片诡异茶云遮蔽,其色紫黑,其形如魔爪——而那方位,正对应着皇宫西北角的延福宫!
更教人起疑的是,苏砚青几经周折,查出三十年前葛家灭门一案的陈旧卷宗,关键处竟被人精心涂改为“海盗劫杀”。然仔细核对尸首数目与葛家户籍,却对不上——独独少了一具女婴的尸身。
“莫非葛家尚有后人存世,且是一女子?”苏砚青捻须推测道,眉头紧锁,“按其年岁推算,正当三十,恰与王贵妃相仿。”
赵令渊心头蓦地一动,急赴张怀民府邸。借品鉴新得蒙顶茶之名,他于灯下细观对方所藏王贵妃赏雪图——果不其然,于她左耳后发际线隐蔽处,发现极淡的三叶茶纹!虽以名贵脂粉巧妙遮掩,却在真茶镜的澄澈镜光下无所遁形。
“大人可知贵妃娘娘入宫前的具体来历?”赵令渊佯作无意,闲闲问道。
张怀民捻须叹息:“据说是蔡京当年献上的义女,自称来自江南茶乡,父母亡于水患。然老夫曾偶见她于御苑手煮茶汤,手法精妙,却带着些说不出的古怪,似是海外路数,非中土所传……”
是夜,沐柔冒险以鲛人秘法联络潜藏于汴京的暗桩。带回的消息令人震惊:南海珊瑚宫三十年前确曾遗失过一位公主,却非因海震,而是于满月之夜为人所盗!据当年老宫人模糊记忆,盗婴者耳后亦有奇异茶纹,现场更遗落有一枚大宋官制鎏金茶则,绝非寻常海民之物。
诸般线索,千头万绪,皆隐隐指向深宫之中的王贵妃。然深宫禁苑,宠妃居所,如何近得?
赵令渊忽忆起冬至茶会后,徽宗曾特赐他“随时进献新茶”的恩旨。遂当即以新研“岁寒三友茶”为名,递牌子求见。
皇宫雪景,琉璃世界,格外肃穆寂静。
引路太监却未走向惯常的文德殿,而是拐进延福宫旁的一处梅香小苑。“陛下正与娘娘试炼新茶。”太监意味深长地一笑,尖细的嗓音在雪地里格外清晰,“娘娘说了,赵博士来得正好,恰可品评一二。”
苑中暖阁如春,炭盆烧得正旺,徽宗与王贵妃正在赏玩一套造型奇特的海外茶具——琉璃茶筅通透,银丝茶罗精细,俱非中土形制。贵妃见赵令渊至,亲自执壶点茶,动作行云流水:“赵博士尝尝本宫家乡的‘雪浪茶’,看比中原名品如何。”
茶汤澄碧,浮沫却如雪浪翻卷,暗合“沧海月明”之意境。
赵令渊举盏细品,茶味初尝清冽,回味却隐有曼陀罗的诡谲气息。他假作赞叹,袖中真茶镜悄照贵妃面容——镜光一闪,映出的竟是一双异色瞳仁!左眼墨黑如常,右眼却湛蓝如海,波光流转,分明是鲛人之征!
“好茶需配好水。”贵妃忽道,声音柔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陛下可知宫中七井之中,唯延福宫这口古井之水最宜点此茶?”她轻击玉磬,两名宫女抬上一桶刚汲的井水。
徽宗尝后大赞:“果真甘冽异常,更胜往昔!”
赵令渊却心中一凛——真茶镜余光扫过水桶,照出清亮水液中竟有无数细若毫毛的蛊虫游动!
他急中生智,假作失手打翻茶盏,汤水溅湿衣襟:“臣惶恐!御前失仪,请容臣重煮一壶谢罪。”趁机指尖一弹,将备好的醒梦草细粉悄然撒入井桶。
贵妃眼神骤冷,如冰刃划过,却依旧含笑应允。重新煮就的茶汤失了那抹异香,徽宗饮之,觉平淡无奇,兴致阑珊,不多时便摆驾离去。
赵令渊正欲趁机告退,贵妃忽屏退左右,阁中只余二人:“赵博士博通茶史,可知‘葛仙托梦’的典故?”
不待回答,她自顾自缓缓说道,指尖轻抚茶案:“传说葛洪仙去前夜托梦弟子,言其将舍肉身,转世为茶,待甲子轮回时重临世间,再续丹道。”玉指掠过光滑的紫檀茶盘,无意间划出个古老符号——正是黑茶宗秘传的印记!
赵令渊背脊发凉,强自镇定:“娘娘博闻广知,臣钦佩。却不知葛仙转世,乃是何种奇茶?”贵妃笑而不答,眼波深邃,反赠他一个锦盒:“此物与博士有缘,带回细看便知。”
出宫途中,行至宣德门附近,竟意外遇见澜澈!
对方身着宫廷侍卫服饰,面色苍白,见左右无人,疾步近前悄声道:“她不是真贵妃……真身被困在……”话未说完,忽浑身剧颤,口鼻溢血,直挺挺倒地。
赵令渊急施金针封穴,却发现他中了极为阴毒的茶蛊之毒!
回到闲人茶楼,密室之中,打开那锦盒,内里并非奇珍,竟是半部泛黄的《葛氏茶典》!书中以朱笔详载“移魂茶”炼制之法:需以茶魄为引,处子之血为媒,佐以秘咒,可将魂魄强行转移至他人体内。旁有批注云:“贵人之躯,气血丰盈,最宜养魂。”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邪气。
沐柔查验澜澈伤势后,指尖发抖,惊呼:“他中的是失传已久的‘同心蛊’!下蛊者与他性命相连,同生共死,若他身亡,对方亦将心血重创,修为大损。”众人恍然大悟——澜澈与真贵妃,很可能是血脉相连的双生兄妹,借此蛊相互感应,遥知安危!
此时,苏砚青冒着大雪匆匆赶来,带来更骇人之讯:他在御史台档案库故纸堆中反复翻查,发现王贵妃入宫前一年,竟曾与蔡京同赴南海!时间恰在珊瑚宫盗婴案后三年。随行人员名单末尾,有个被墨点略略掩盖的名字——葛长青,经核对,正是档案画像上的那个葛家长子!
“葛长青是蔡京早年的茶道师父,精通各类秘术,三十年前突然失踪,对外称暴病而亡。”苏砚青气息未定,灌下一口冷茶,“然我在核对当年葛家案尸格时发现,那位负责辨认尸体的老仵作,去年突然暴毙于家中,其家人曾收过来自宫中的厚重赏赐,来源不明。”
所有碎片逐渐拼凑出一个惊人真相:葛家并未绝后,而是借蔡京之力,李代桃僵,潜入宫廷!假贵妃很可能是葛长青之女,通过移魂茶邪术占据了真贵妃肉身。而真贵妃……
赵令渊猛想起澜澈未说完的话:“真身被困在……”他猛地摊开汴京详图,手指划过皇城诸殿,目光最终落在所有线索交汇之处——大内茶库!那里不仅存放着天下贡茶,更有前朝留下的诸多茶道秘器,阴气最重,宜于施术。
雪夜潜入茶库的计划,冒险至极,九死一生。然沐柔静坐感应,察觉那株青铜古树再度异常震动——树心结晶中赫然出现血丝,预示茶魔之力即将彻底复苏,时辰无多。
子时三刻,借着全城祭灶鞭炮声最密集的掩护,他们沿早已探明的暗道潜入茶库。在最深处一间阴冷密室,骇然发现了被无数漆黑茶藤缠绕禁锢的真贵妃!她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已然陷入昏迷,手腕经脉处连着透明琉璃管,鲜红的血液正一滴滴缓缓汇入下方一座幽暗丹炉。
“以凤血炼茶,好大的手笔!”赵令渊切断诡异茶藤,发现贵妃心口竟贴着一张古旧符纸——符文字体古朴,灵气逼人,竟是葛洪真迹笔迹!“原来如此……他们不止要移魂,更是要借皇室血脉至阳至贵之气,完成葛洪遗留的‘改命茶’,逆天而行!”
正欲救人之际,密室机关骤启,四周墙壁咯咯作响。无数漆黑茶藤破壁而出,毒蛇般缠向众人。沐柔急奏鲛人古笛,音波过处,茶藤动作稍滞的刹那,他们藉此看清了墙上那幅完整的《茶灭计划图》——
其终点并非此前所料的茶魔灭世,而是要以无上茶道之力,重构人间秩序,重划江山!那龙椅之上,傲然端坐的,竟是头戴茶冠、身披道袍的葛洪像!
风雪更急了,呼啸着拍打茶库窗棂。库外传来密集脚步声,火把光芒将雪夜映得如同白昼。一个与王贵妃一模一样,却冰冷无波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笑意:“既然都来了,便都留下,做我茶园的肥罢。”
绝境之中,赵令渊看向怀中那卷《茶经》真迹。陆羽的朱笔批注于生死危机中竟显现出新字:“茶道非道,人心为道。舍本逐末,终是虚妄。”
他忽然笑了,从容取出一把最普通不过的市井粗茶,运力撒向空中:“那就尝尝,这最平凡的人间烟火味道如何。”
茶叶遇风自燃,竟散出灶糖般的温暖甜香,混杂着千家万户焚烧灶糖、祭祀灶君的气息,平凡至极,却正是这人间最真实、最蓬勃的生机所在。
奇迹发生了——那狰狞舞动的茶藤如遇克星,纷纷枯缩退避,发出嗤嗤哀鸣!
墙外传来一声不可置信的惊呼:“众生愿力?这怎么可能!”
雪光透过破旧窗棂,清清冷冷地映亮《茶经》最后一页悄然显现的诗句:“莫问茶魔何处生,且看人间烟火浓。”
墨迹淋漓,仿佛刚刚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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