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又新炒了十样菜替换。晚市时分，客人依旧不少，但比起午市的火爆已略有缓和。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门口踌躇了许久，才捏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怯生生地走了进来。是个男孩，年纪和季知舟相仿，面色有些蜡黄，身上的衣服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净。
他抬头看向正在收拾桌子的季知棠，声音细若蚊蚋：“店，店主……听说……今天有免单？”
季知棠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男孩眼中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尊，心下顿时明了。
她脸上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语气自然地说道：“是呀！小客官你来得巧，刚好轮到幸运数呢！一荤一素一米饭，随便选，今天给你免了！”
男孩——姚小星闻言，眼睛猛地亮了一下，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长长吁了口气：“真、真的？太好了！谢谢店主！”他连忙走到出餐台前，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品，小心翼翼地选了一份最便宜的清炒冬瓜片和一份蒜蓉空心菜，又指了指米饭。
何氏给他打好菜，柔声道：“孩子，端稳了，那边坐。”
姚小星连声道谢，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坐下。
这时，旁边一位刚结完账的客人看了眼姚小星，又看了看门口记录客流量的木牌，疑惑地嘀咕了一句：“咦？不对啊店主，这小孩前头刚免过一个了吧？按规矩，得再过九个人才又该免单啊……”
姚小星正要下筷子的手猛地一顿，耳朵瞬间红了，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却听季知棠那边“哎呀”一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笑道：“瞧我这忙的！头晕眼花了，数错数了！多谢您提醒！不过算了算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既然跟这小客官说了免单，那就免了吧！图个开业喜庆！”
姚小星抬起头，却清楚地看到季知棠手边那个记账的小本子上，客流数量记得清清楚楚，根本不可能数错。
他瞬间明白了，这位好看的店家小娘子是看出了他的困窘，故意用这种方式帮他，保全他的颜面。
眼眶微微发热，连忙低下头，大口扒起饭来。饭菜的滋味极好，是他从未吃过的美味，但他此刻已无心细品，心中被一股暖流涨得满满的。
店里依旧忙碌，季知棠穿梭在各桌之间收拾碗筷，明显人手不足。姚小星快速吃完，站起身，拿起自己的空餐盘，默不作声地跟在季知棠身后，学着她的样子，将盘子送到后厨的洗碗池边。
季知棠回头看见，连忙道：“哎呀，小客官，放着我来就好，怎么好意思让你动手……”
姚小星摇摇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店家小娘子心善，请我吃饭。我帮点小忙，是应该的。”说罢，又转身去收拾旁边一桌客人留下的空盘。
季知棠劝说不下，外面又有新客人进来，她只好道了声谢，又忙去了。姚小星便一直默默地帮忙，收拾餐桌，归拢碗筷，后来甚至帮着季知蘅给客人添饭，动作从生疏到渐渐熟练。
一直忙到打烊，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姚小星才停下。季知棠拿出汗巾擦了擦额角的汗，正想再次好好谢谢他，却见姚小星走到她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店家！您行行好，买下我吧！”姚小星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决绝，猛地磕下头去。
众人都吓了一跳。何氏连忙想去扶他。
姚小星却不肯起来，流着泪诉说起来。
原来他家本是城郊农户，父亲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为了请郎中买药，不仅耗光了微薄的家底，还欠下了高达二十五两银子的“羊羔利”。
利滚利，家中早已无力偿还。放债的恶奴日日上门逼讨，抢粮夺物，最近更是扬言，若再不还钱，就要夺走他家仅有的破屋和薄田，将他们全家赶出去。
“店家，您是大好人！求求您，买下我吧，我签死契！只要您能帮我家还了债，让爹娘和哥哥有条活路，我做牛做马报答您！”姚小星泣不成声。
何氏一听“父亲重病借债”，瞬间勾起了自家当年的惨痛回忆，眼圈立刻就红了，拉着季知棠的衣袖：“棠姐儿，这孩子太可怜了……能帮就帮一把吧……”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绝望无助的自己。
季知棠心中也是恻然。她扶起姚小星，问道：“需要多少银子？”
“二十五两……”姚小星哽咽道。
季知棠沉吟片刻。铺子确实缺人手，姚小星看着机灵懂事，也能吃苦。二十五两不是小数目，但……市场上一个差不多大的小子，哪怕是个临时典当也至少要五十两。
“好，我答应你。另外我再给你五两帮你家中渡过这次难关，一共给你三十两，也不用签死契，就签三十年的活契。但这事我不能单独跟你一个孩子谈，你得让你爹娘过来，我们当面立契。”
她考虑得周全，怕日后姚家人反悔，惹来麻烦。
姚小星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连磕头：“谢谢店家！谢谢店家！我明日就叫我娘来！谢谢您！”
季知棠拉起他，又将晚上剩下的一些荤菜仔细打包好，塞到姚小星手里：“这些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别怕，事情总会过去的。”
姚小星抱着那包沉甸甸、香喷喷的肉菜，眼泪流得更凶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当晚，姚家破旧的茅屋里。病愈后仍显虚弱的姚父得知儿子竟自作主张要去卖身，气得捶床大骂：“孽障！谁让你去的！我姚家再穷，也不能卖儿鬻女！你这混账东西！”
姚小星跪在地上，却倔强地顶嘴：“爹！不然怎么办？三天后崔家就来收房子收地了！到时候我们全家睡大街吗？季娘子是好人，只签三十年，还给三十两！咱家一年到头也攒不下一两银子啊！”
姚大哥也急道：“爹，要卖卖我！不能让小弟去！”
“胡闹！”姚父气得咳嗽起来。
一直沉默的姚母看着儿子带回来的那包油光锃亮的红烧肉和糖醋排骨，香气弥漫在整个昏暗的屋子里。她伸手将小儿子拉起来，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行了，都别吵了。小星做得对。”
她看向丈夫：“当家的，家里已经到这步田地了，硬撑着只有死路一条。那位季娘子，肯给出这样的条件，还让孩子带这么好的肉菜回来，瞧着不像刻薄之人。明日，我随小星去一趟。若真如小星所说……”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了一下，“就只能委屈小星了……老大，你往后好好种地，争取……争取早日把你弟弟赎回来……”
姚父看着妻子眼中的泪光和决绝，再看看那包肉菜，最终长长叹了口气，颓然地瘫倒在床上，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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