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兜的毡帘被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掀开一角。
顾长生的目光落在崔器手中那只白瓷碗上。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碗底那个由铁锈色粉末汇聚成的狰狞狼头只是一个寻常图案。
他没有说话,只对着崔器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一个“取来”的手势。
崔器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将“显影碗”递了过去。
软兜之内一片沉寂。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只手才重新伸出。手里多了一张纸,一张用来书写公文的普通麻纸。
纸上没有字,只有一个用指尖蘸着碗底铁锈色粉末仓促画下的简陋图案。
图案分为两部分:左边是一支歪歪扭扭的箭,右边是两只同样歪歪扭扭的鸟。箭穿过了其中一只鸟的身体,箭头所指的方向却是另一只。
一箭双雕。
崔器看着这幅堪称拙劣的图画,眉头却紧紧锁了起来。
他身旁的安般若也凑了过来。她看着那张图,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商人嗅到巨大风险与机遇时的复杂光芒。
“这是……”崔器沉吟道,“天师的意思是,对方的目的不止一个?”
安般若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那支“箭”上。
“这支箭,”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是什么?”
崔器看着那支箭,又看了看手中的“显影碗”。
“是‘盐’,”他缓缓说道,“是这些被动了手脚的官盐。”
“那这两只鸟呢?”安般若追问。
崔器的目光从图中缓缓移开,望向都督府的方向。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一只,是哥舒翰。”
“另一只……”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是安禄山。”
……
凉州都督府,节堂。
气氛已从剑拔弩张变成了死水一潭。
哥舒翰坐在帅案之后,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他面前摆着两件东西:一件是李嗣业从第五冶炼场带回来的那本指向“史先生”的残破账册;另一件是他刚刚亲笔写就、尚未封口的弹劾安禄山与史思明暗中勾结吐蕃、意图动摇边防的奏疏。
奏疏的墨迹已干,但哥舒翰迟迟没有盖下自己的帅印。
他在等。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只是等一个能让他下定决心的理由。
“报——”
一名亲卫从堂外快步走入,单膝跪地。
“启禀大帅!天方客栈那边有动静了!”
哥舒翰的眼皮抬了一下。
“说。”
“方才,崔御史派人送来了一样东西。”亲卫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双手呈上。
哥舒翰没有立刻去接,目光落在那名亲卫的脸上。
“只有一样东西?”
“是。”亲卫回答,“送东西来的是那个粟特女人。她什么话都没说,放下东西就走了。”
哥舒翰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包裹。包裹不重,入手却有一种奇特的颗粒分明质感。
他缓缓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小撮雪白的……盐。
哥舒翰看着掌心那撮再寻常不过的官盐,眼神中充满了困惑。这是什么意思?示威?还是挑衅?
他正欲发作,目光却不经意瞥到了包裹盐粒、垫在最底层的麻纸。那张纸上画着一个极其拙劣的图案:一箭双雕。
哥舒翰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掌心那撮盐。
盐,官盐。大唐之内,盐铁专卖乃国之根本。尤其是边镇的军用“解盐”,从产地到运输再到分发,每一道流程都有着近乎严苛的、足以写入《唐律疏议》的制度化规定。
每一批盐从离开盐场的那一刻起,就会有一份与之对应的“盐引”作为它的“身份文牒”。
盐引上不仅记录了盐的重量、产地、批次,还详细规定了它的运输路线、沿途的交接官吏以及最终的接收单位。
盐引一式三份:一份存户部,一份随货而行,最后一份则由接收单位在验明正身之后盖印存档,作为消耗核销的凭证。整个流程环环相扣,几乎不可能出现任何纰漏。
但,那只是“几乎”。
哥舒翰的脑海中如有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迷雾!他想起了那本残破账册上记录的最后一笔:“入:波斯岩盐五百石。用项:军用解盐储备,待调拨。”
波斯岩盐!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大唐的军用解盐为防被敌国仿冒和投毒,所用的直都是产自河东道的池盐!其色泽微青,味道咸中带涩,特征极其明显!而波斯岩盐色白味咸,产量稀少,价格昂贵,多为王公贵族所享用,从未也绝不可能进入军需储备的序列!
这是偷梁换柱!
有人利用了“盐引”制度的一个最不起眼却也最致命的漏洞——“盐引”之上,只记录了盐的重量与批次,却从未也无需记录盐的“种类”!
他们用真“盐引”运送假“官盐”。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环节,将本该运往凉州军的河东池盐换成了来自第五冶炼场的、掺杂了“兵煞”粉末的波斯岩盐!而那些被替换下来的真正军盐又去了哪里?
哥舒翰的目光落在那本残破账册上“史先生”三个字的上面。范阳!
一个完整的、横跨整个大唐北境的歹毒闭环在他脑海中瞬间形成!
用掺了毒的假盐换走可以强壮士卒的真盐。毒流向自己的军队,盐流向敌人的军队。此消彼长!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走私,也不是单纯的投毒了!这是在用大唐自己的国法制度来挖空整个边防的根基!
“噗——”
一股腥甜的液体从哥舒翰喉头猛地涌了上来。他一口鲜血喷在面前那封弹劾安禄山的奏疏之上,将雪白的纸染得一片猩红!
“大帅!”堂下的亲卫大惊失色,立刻上前。
哥舒翰抬手制止了他。
他看着那张被鲜血浸透的奏疏,又看了看那本指向史思明的账册,笑了。笑得无比凄凉,无比悲怆。
这是一个何等完美的一箭双雕之计!如果他没有看到这撮盐,没有看懂那幅画,他会毫不犹豫地在那封奏疏上盖上自己的帅印,然后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
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杨国忠会欣喜若狂,他终于拿到了一个可以用来攻击安禄山的最有力“证据”。
安禄山会勃然大怒,他会矢口否认,反咬一口说是哥舒翰勾结杨国忠陷害自己。
而圣上会陷入两难:一边是自己最宠信的宰相,另一边是自己最倚重的边将。最终的结果必然是一场席卷整个朝堂的不死不休的党争。
而真正的敌人,那个藏在幕后、撒下这张大网的“渔夫”,则会悄悄收紧他的网,直到将所有人都拖入深渊。
他射出的那支“毒盐”之箭,射穿的不仅仅是凉州军的身体,更是整个大唐朝堂的信任。
哥舒翰缓缓伸出手。他没有去碰那封已经写好的奏疏,而是将那本指向史思明的残破账册拿了起来,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其撕成了碎片。
他选择了相信那幅画,相信那个至今仍未露面的年轻道士。
“传令。”他的声音嘶哑,却重新恢复了统帅不容置疑的威严。
“备车。”
“本王要亲自去一趟……天方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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