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曲园酒楼出来,顾长生没有立刻返回格物司。
他让崔器将马车,赶到了西市南边的一家茶馆。这家茶馆,名叫“半日闲”,位置偏僻,生意冷清。只有一个打瞌睡的老茶博士,守着几把半旧的竹椅。
顾长生选了一个临街的角落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主公,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崔器有些不解。
“等人。”顾长生说道。
他从怀中,取出那份安苏赫给的交易清单,铺在桌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崔器站在他身后,看着那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眉头紧锁。
“这份清单,我看过了。天衣无缝。每一笔交易,都能与京兆府的采买记录,或是那些王公贵族的府上用度,对上号。”
“是天衣无缝。”顾长生用手指,点着清单上的一个名字,“所以,它才是假的。”
“假的?”
“太干净了。”顾长生的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安苏赫是个商人。商人逐利,天经地义。黎巴嫩雪松木,索哥特拉没药,都是价比黄金的奇货。他不可能会把所有的货,都卖给官府和权贵。”
“为何?”崔器还是不明白。
“因为风险。”顾长生抬起头,看着茶馆外,熙熙攘攘的人流,“与官府做生意,账期长,回款慢,而且处处都要打点。与权贵做生意,更是要看人脸色,稍有不慎,就会血本无归。”
“一个精明的商人,绝不会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必然会留出一部分货物,通过黑市,或者其他见不得光的渠道,卖给那些出价更高,但身份不便透露的买家。那样,利润才最高,风险也最低。”
“这份清单上,记录的都是最‘安全’的交易。而那些最‘危险’,也最‘赚钱’的交易,却一笔都没有。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崔器恍然大悟。
“所以,他给我们的,是一份精心筛选过的、专门用来应付官府的‘阳账’。”
“没错。”顾长生将那份清单,重新折好,收入袖中。
“他以为,我们查到这里,就会因为证据确凿,而放弃追查。但他算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了。”顾长生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这份清单,给得太快,太完整了。昨天我们才上门问询,今天,他就拿出了一份长达半年的、毫无破绽的交易记录。这说明,这份账单,不是他临时整理的。”
“而是他……早就准备好的。”
就在这时,茶馆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街角。
安苏赫。
他换下了一身华贵的宴会袍服,穿了一件半旧的深色胡袍,头上戴着一顶毡帽,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西域行商。他的身后,没有跟任何一个随从。
他径直走进茶馆,目光在店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顾长生的身上。
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会在这里看到顾长生。
他走到桌前,对着顾长生,微微一笑。
“我就知道,顾寺卿还没走。”
“安萨宝,好算计。”顾长生没有起身,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安苏赫也不客气,在顾长生对面坐下。他自己提起茶壶,倒了一杯粗茶,一饮而尽。
“顾寺卿谬赞了。苏赫一介商人,算的,都只是些柴米油盐的微末小事。不像寺卿大人,算的是家国天下。”
“安萨宝今日这出戏,唱得很好。”顾长生看着他,“先是以退为进,用一份无懈可击的账单,堵住我的嘴。再以整个粟特商团的名义,向我施压。最后,又算准了我不会善罢甘休,特意在此地等候。”
“你到底想做什么?”顾长生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寺卿大人误会了。”安苏赫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苏赫此来,不是为了演戏。而是为了……合作。”
“合作?”
“对。合作。”安苏赫的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我知道,寺卿大人查的,不是一桩普通的命案。那具尸体,我也听说了。能用上那等奇术的,绝非等闲之辈。”
“而我,作为一个在长安生活了二十年的粟特人,作为一个需要维护西市安宁的萨宝,我比任何人都更不希望,有这种‘脏东西’,出现在我的地盘上。”
“所以,我想帮大人。帮大人,把那个藏在西市阴影里的凶手,揪出来。”
他的话,说得情真意切。
顾长生看着他,没有说话。
茶馆内,陷入了沉默。只有老茶博士打鼾的声音,和街上传来的喧嚣。
许久之后,顾长生才缓缓开口。
“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安苏赫摊开双手,“我只要西市的安宁,只要我的族人,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做生意,赚钱,生活。”
“当然……”他话锋一转,“如果寺卿大人,能在查案的过程中,顺便帮苏赫一个小忙,苏赫将不胜感激。”
“说。”
“利贞记。”安苏赫说出了这个名字,“最近,西市的钱引铺里,有些不好的流言。而源头,似乎都指向了这家小钱铺。这让许多同仁,都感到不安。毕竟,钱,是西市的血脉。血脉一乱,整个西市,就都乱了。”
“苏赫希望,寺卿大人能出面,‘澄清’一下这些流言。让大家,安心。”
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顾长生。
这是一个交易。
一个极其聪明的交易。
他用一个虚无缥缈的“合作”承诺,来换取顾长生,亲手斩断自己布下的那条暗线。
如果顾长生答应,就等于承认自己之前的调查方向是错的,不仅前功尽弃,还会失信于西市的钱商。
如果顾长生不答应,就坐实了他“刻意扰乱金融,刁难胡商”的意图。安苏赫就可以以此为借口,名正言顺地,对他展开反击。
顾长生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茶水苦涩,一如眼前的局面。
他放下茶杯,看着安苏赫。
“安萨宝,你可知,我鸿舻寺的办案经费,一向紧张。”
安苏赫愣了一下,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顾长生继续说道:“尤其是最近,新成立了一个格物司,开销更大。寺里的账房,天天都在跟我叫苦。”
“所以……”他看着安苏赫,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听说,萨宝府每年,都会拿出一笔钱,用来‘襄助’与贵部事务相关的官署。不知,可有此事?”
安苏赫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错愕,与一丝……愤怒的表情。
按照大唐与藩部的惯例,萨宝府确实有这样一笔“公关”预算。但这是上不得台面的潜规则。从来没有一个四品大员,会如此……赤裸裸地,把它摆在台面上说。
这已经不是谈交易了。
这是敲诈。
“顾寺卿……”安苏赫的声音,有些干涩。
“五万贯。”顾长生伸出五个手指,“明日此时,送到鸿舻寺。只要钱到,西市的流言,立刻平息。”
安苏赫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死死地盯着顾长生,那双温和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冰冷的杀意。
但那杀意,只是一闪而逝。
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缓缓地站起身,对着顾长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寺卿大人,真是……快人快语。”
“苏赫,明白了。”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茶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大唐炼妖师,开局融合三足金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