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的时日，总在静谧与微澜间交替流转。这日，谢珩正于桃源居内批阅文书，窗外灵雾舒卷，偶有仙鹤清唳掠过，留下悠长的余韵。一只以碧灵竹叶折就、系着浅金色丝绦的请柬，由一只乖巧的符鸟衔着，轻巧地穿过窗棂，落在了他的案头。
谢珩放下玉笔，拾起请柬。展开一看，字迹清隽洒脱，带着一股闲适雅致的意趣，正是香山居士白居易的手笔。请柬内容大意是：三日后，于忘川河畔新辟的“流觞苑”内，他与挚友元微之（元稹）欲办一场小聚，名之“春茗诗话会”。除却品茗论道，亦少不了诗词唱和。特邀使君谢珩与仙吏幽砚拨冗莅临。一同受邀的，还有李太白（李白）、杜子美（杜甫）、欧阳永叔（欧阳修）、苏子瞻（苏轼）、王介甫（王安石）、司马君实（司马光）、李易安（李清照）以及曹雪芹等诸位雅士。
名单之上，尽是文采风流、青史留名的星辉。谢珩目光扫过，仿佛已能想见届时流觞曲水、诗赋琳琅的热闹场景。他唇角微扬，对于这等能促进名士交流、陶冶性情的雅事，他自是乐见其成。
恰在此时，幽砚抱着一摞刚整理好的卷宗走了进来。她这几日除了日常事务，还要去孙思邈的药圃帮忙，身上似乎都沾染了淡淡的草药清香，人也沉静了些许。将卷宗规整地放好，她一眼便瞧见了谢珩手中那封别致的请柬，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
“使君，这是什么呀？”她凑上前，眼睛亮晶晶的。
谢珩将请柬递给她：“乐天先生与微之先生的茶话诗会，邀你我三日后同往。”
“诗会？”幽砚接过请柬，飞快地浏览起来，看到那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脸上顿时绽放出兴奋的光彩，“可以去吗？使君！一定很热闹！”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李白饮酒挥毫、苏轼谈笑风生的场面，能亲眼见到这些文豪齐聚，对她而言简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
然而，当她看到“诗词唱和”四个字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兴奋劲儿一下子蔫了下去，小脸也跟着皱成了包子。
“……还、还要作诗啊？”她讷讷地道，声音里充满了显而易见的为难和退缩。
谢珩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觉得有趣，便故意问道：“怎么，不想去凑这热闹了？”
“想去是想去……”幽砚耷拉着脑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可是……可是我哪会作诗啊！在阴司培训的时候，诗艺课就是我……就是我最大的短板！夫子都说我写的诗‘质朴过人’，韵脚平仄一塌糊涂……”她越说声音越小，脸颊也泛起羞赧的红晕。让她去跟李白杜甫那样的人物同场作诗？简直是让她去徒手擒拿怨魔还要命！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几步蹭到谢珩身边，扯住他宽大的袖摆，轻轻摇晃起来，语气软糯地央求道：“使君……好使君……您教教我作诗吧！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啊！万一……万一到时候真要作，我也不至于丢您的人不是？”
谢珩垂眸看着她那副又急切又可怜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他自是知晓幽砚于此道上的“天赋”，却也未曾想过她会如此紧张。他并未立刻答应，只道：“忘川擅诗者众，李太白之豪放，杜子美之沉郁，白乐天之平易，你何不寻他们请教？”
幽砚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他们都是青史留名的大文豪，我……我这点水平，哪里敢去叨扰！而且……”她偷偷抬眼看了看谢珩清隽的侧脸，小声嘟囔道，“而且我觉得，使君您作诗的水平，一点也不比他们差！只是您平日里不爱显露罢了！”
这话倒不全然是奉承。谢珩身为忘川使君，学识渊博如海，虽不常作诗，但偶尔点评名士诗文，或是在某些场合即兴一两句，皆能切中肯綮，意境高远，只是他性情使然，从不以此炫技。
听到幽砚这带着几分盲目崇拜的话语，谢珩不禁失笑，抬手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触感如缎。这小丫头，为了不去丢脸，倒是学会给他戴高帽了。
“罢了。”他收回手，走向一旁设着茶具的小几，“便与你说说些基础，能否领会，看你自家悟性。”
幽砚闻言，大喜过望，连忙亦步亦趋地跟过去，像个最认真的学生，端端正正地在谢珩对面的蒲团上坐好，眼巴巴地望着他，只等他开讲。
谢珩斟了两杯清茶，将其中一杯推至幽砚面前，茶香袅袅，沁人心脾。他沉吟片刻，方缓声开口：“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首要者，乃情真意切，有感而发。无病呻吟，纵使辞藻华丽，亦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幽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至于体裁，”谢珩继续道，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在这静谧的书房内缓缓流淌，“源远流长。最初乃《诗经》之四言，楚辞之骚体，不拘格律，但抒胸臆，此谓‘古诗’。”
他顿了顿，见幽砚听得认真，便接着往下讲：“而后音韵之学渐兴，至南北朝时，沈约等人创‘四声八病’之说，格律诗始见雏形。及至大唐，格律臻于完善，分为绝句、律诗二体。绝句四句，律诗八句，皆有定式。每句字数或五言，或七言。其中平仄、对仗、押韵，皆有严格法度，犹如匠人营造宫室，梁柱椽檩，各有其位，不得紊乱。”
“平仄？”幽砚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疑惑地眨眨眼。
“乃声调之分类。”谢珩耐心解释，“古音分平、上、去、入四声。平声即平，上、去、入三声为仄。作诗时，需依定式，使平仄相同，如此读来方有抑扬顿挫、铿锵和谐之美。”他随手蘸了杯中一点清水，在光洁的紫檀木几面上写下“平平仄仄平平仄”几个字，“此乃七言律句起式之一，你且感受其声调起伏。”
幽砚盯着那行很快便干涸的水迹，努力在心中默念，试图捕捉那所谓的“铿锵和谐”，只觉得脑袋里像是一团浆糊。
“至于对仗，”谢珩又道，指尖轻敲桌面，“尤以律诗为要。其颔联（第三四句）、颈联（第五六句）需如门之两扇，成双成对，词性相对，意义相关。譬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中，‘两个’对‘一行’，‘黄鹂’对‘白鹭’，‘鸣’对‘上’，‘翠柳’对‘青天’，这便是工对。”
幽砚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这规矩也太多了！比背仙法口诀还要难！
“那……还有更难的么？”她弱弱地问。
“尚有‘词’与‘曲’。”谢珩见她面露怯色，语气依旧平和，“词乃‘诗余’，需依词牌填之，如《浣溪沙》、《水调歌头》等，句式长短参差，韵律变化更多，更重音乐性。曲则更近市井，可加衬字，语言更为通俗活泼。此二者，于你而言过于深奥，今日暂且不提。”
他将话题拉回，“三日后的诗会，即便要作，多半也是较为自由的联句或限题不限体，未必强求格律。然多了解一些，总无坏处。”
幽砚苦着脸：“可是……光是听使君您讲，我就觉得好难啊。平仄、对仗……听着就头疼。”
谢珩知她初学，不宜灌输过多，便道：“理论终究空泛，不若实例来得直观。你既觉格律诗难，我便以此为例，作一首与你看看。”
他略一思忖，目光掠过窗外。虽忘川无四季分明，但灵植自有枯荣周期，不远处一株由花木之灵照看的梅树，正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枝头缀着几朵灵韵凝结的、不畏“寒”意的浅碧色梅花。
“便以‘咏梅’为题，作一首七言律诗吧。”谢珩声音平稳，仿佛信手拈来。他微一沉吟，清越的嗓音便在书房内缓缓响起，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琼枝寂寂立幽涯，素蕊含香冷月筛。
傲雪非争春色早，凌霜独伴岁寒赊。
清姿未必输琼树，逸韵何曾让绮霞。
欲问孤高谁得似，云间素鹤净无瑕。”
诗句落定，书房内一片寂静，唯有茶香与那无形的诗韵交织弥漫。幽砚虽不能完全领会诗中所有典故与深意，但那“琼枝”、“素蕊”、“傲雪”、“凌霜”的意象，那“冷月”、“岁寒”的清冷氛围，以及最后将梅花比作“云间素鹤”的高洁出尘，都让她仿佛亲眼看到了一株遗世独立、风骨铮铮的灵梅，正静静绽放在忘川的月色下。
尤其让她感到惊奇的是，即便她不懂平仄规则，单单是听谢珩吟诵，那诗句的节奏、音调，都自然流露出一种和谐悦耳的美感，与她平日里胡诌的那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这就是七言律诗吗？”幽砚喃喃道，眼中充满了震撼与崇拜，“真好听……真好看……”
谢珩微微颔首：“此诗虽不算绝佳，但平仄、对仗、押韵皆合七律之法。你可细品其颔联‘傲雪非争春色早，凌霜独伴岁寒赊’，与颈联‘清姿未必输琼树，逸韵何曾让绮霞’，是否词性相对，意境相联？”
幽砚连忙将谢珩方才吟诵的诗句在心中又默念了几遍，仔细体会那“傲雪”对“凌霜”，“非争”对“独伴”，“春色早”对“岁寒赊”……果然严整对应，不由得再次感叹格律诗的精妙与严谨。
“使君，您太厉害了！”她由衷地赞叹，看向谢珩的目光简直在发光，“随手一作就这么好！”
谢珩却只是淡然一笑：“诗之工拙，尚在其次。你初学，不必执着于立刻作出何等惊世之作。先明其理，感受其美，再试着将心中所想，以恰当的文字表达出来。记住，‘修辞立其诚’，真情实感，永远比华丽的辞藻更重要。”
他将那首咏梅诗以清秀的笔迹录于一张笺纸上，递给幽砚：“拿去细细体会吧。三日后诗会，若真需动笔，便想想你近日所见所感，或药圃之生机，或洒扫之心得，未必不能成句。”
幽砚双手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诗笺，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我记住了，使君！我一定好好学！”
虽然前方的诗会依旧像一座大山压在心头，但有了使君这番教导和这首示范的诗，她心中似乎踏实了许多，也燃起了一丝微弱的、想要尝试挑战一下的火苗。她小心翼翼地将诗笺收好，决定回去后好好研读，哪怕只能学到使君的一分半点，想必也能在诗会上……少丢一点点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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