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不起眼的深色金杯面包车,就如同一个融入了夜色的幽灵,在吞噬了无数城市灯火之后,终于在一片更加深沉的、几乎凝固成实体的黑暗中,缓缓减速。
经过了数小时的颠簸行驶,他们已经彻底远离了京城的繁华与喧嚣,深入到了京郊房山那连绵起伏的山脉腹地。这里的路,不再是平坦的柏油马路,而是坑坑洼洼的土石路,车轮碾过,扬起一阵细密的、带着山林草木气息的尘土。
林岳透过车窗向外望去,四周是无穷无尽的、在夜风中发出沉闷涛声的松林,那些高大挺拔的树木,在车灯的照射下,投下幢幢鬼影,张牙舞爪,仿佛随时都会扑上前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松脂香味和潮湿的泥土味,让久居城市的人感到一丝陌生而原始的压迫感。
终于,在土路的尽头,一星昏黄的灯火,出现在黑暗的林海之中。
那里,应该就是孟广义所说的,此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需要攻克的“关卡”——林场的管理处。
梁胖子将车稳稳地停在了距离那片灯火还有百来米远的一个隐蔽的拐角,然后熄灭了车灯,只留下了发动机在低声怠速。他转过头,脸上早已不见了出发时的那份凝重,取而代之的,是他那标志性的、仿佛永远都与人为善的弥勒佛般的笑容。
“各位,准备换皮了。”他轻松地说道,仿佛接下来不是一场事关重大的渗透,而只是一次寻常的拜访。
他一边说,一边从座位底下拿出一个帆布公文包,又脱下了身上那件普通的夹克,换上了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衫,还煞有介事地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别在了口袋上。短短一分钟内,那个看似粗犷的梁胖子,便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八十年代气息十足的、走南闯北的“梁经理”。
“孟先生,您是顾问。”他笑着对孟广义说。
“石头,小岳,你们俩是跟着出来长见识的学徒,多看,多听,少说话。”
嘱咐完毕,他从后车厢里搬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敲门砖”——两条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大前门”香烟,一箱贴着红标的二锅头,还有一只用油纸包着的、香气四溢的烧鸡。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发动汽车,光明正大地朝着那片灯火驶去。
车子停在了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门口。院子里,是一排孤零零的红砖小平房,其中一间的窗户,透出那唯一的、昏黄的灯光。随着汽车引擎声的响起,院子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凶猛的犬吠声,几条壮硕的土狗,冲到篱笆门前,狂躁地咆哮着,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谁啊?大晚上的!”
伴随着话音,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穿着褪色蓝布中山装、身形干瘦、头发花白的老头,举着一个手电筒,走了出来。他警惕地用手电光扫过车身和车上下来的人,脸上的皱纹,在光影里显得愈发深刻。
梁胖子立刻堆起满脸的笑容,迎了上去,熟络地仿佛是来探亲。
“王大爷吧?您好您好!我们是市里园林公司的,我姓梁。”他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烟酒和烧鸡高高举起,示意自己没有恶意,“这不是公司想承包一片山地,种点儿经济林木嘛,领导派我们过来先看看土质和环境。来得匆忙,没提前打招呼,您可千万别见怪啊!”
他的声音洪亮而热情,话语半真半假,听起来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那被称为王大爷的看护员,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和梁胖子那自来熟的热情给搞得有点懵。他看着梁胖子手里那堆分量十足的“礼物”,又看了看他身后站着的、一副专家派头的孟广义,以及两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学徒”石头和林岳,脸上的警惕,渐渐消退了几分。
一个人常年守着这片孤寂的林场,最缺的,恐怕就是人情味和热闹气。
“园林公司的?”老王将信将疑地嘀咕了一句,但手里的手电筒已经放低了。
“可不是嘛!王大爷,您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片林子,真是辛苦了!”梁胖子顺势就往前走了几步,隔着篱笆门,几乎要把东西递到老王脸上了,“我们这趟来,白天看地形,晚上就得在车里对付一宿。这不,想着您在这儿,特地带了点酒菜,想跟您老请教请教这林子里的情况,也顺便跟您喝两口,暖暖身子!”
没有人能拒绝这种盛情。尤其是对于一个终日与山林和恶犬为伴的孤独老人来说,一顿热乎的酒菜,和几个能陪着说说话的人,是比什么都珍贵的慰藉。
老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他呵斥住了还在狂吠的土狗,走上前,打开了篱笆门上的插销。
“嗨,先进来再说吧。”
一场没有硝烟的情报战,就以这种最接地气、最富生活气息的方式,拉开了帷幕。
管理处的小平房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烧水的煤炉,空气中混杂着一股煤烟和潮味儿。梁胖子毫不嫌弃,麻利地将带来的烧鸡撕开,摆在桌上,又开了两瓶二锅头,给老王和自己,以及孟广义面前的搪瓷缸子,都倒得满满当当。
林岳和石头则默默地坐在小板凳上,扮演着学徒的角色。林岳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亲眼目睹了梁胖子是如何在短短几分钟内,就用最简单的手段,卸下了一个陌生人的所有防备。这种能力,是他在任何书本上都学不到的,它来自于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无数次的实践。
酒桌上,气氛很快就热烈了起来。
梁胖子简直就是个天生的社交家,他从夸赞老王养的狗有多精神,聊到今年的雨水对松树生长的影响,再聊到他自己“年轻时”在乡下插队的趣事。每一句话,都挠在了老王的痒处,让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当老王的脸已经喝得通红,话也开始变得多起来的时候,梁胖子知道,时机到了。
他看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向了这片山林的深处。
“王大爷,不瞒您说,我们白天开车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这林子……有点邪乎。尤其是往西边那山沟里瞅,黑黢黢的,看着就瘆人。您老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没碰上过什么奇闻异事?”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老王那尘封已久的话匣子。酒精的作用,加上人类共通的、对神秘事物的好奇与表达欲,让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和炫耀的口吻,大着舌头说道:“嘿!你小子还真问对人了!这林子深处啊,邪乎得很呐!”
他用油腻腻的手指,朝西边的方向比划了一下:“看见没?就是后山那片,现在都叫乱坟岗子了。听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儿人说,那地方,以前风水好得很,埋着个前清的大官儿,好像是个……是个什么贝勒爷!后来,他家败了,这坟也就没人管了,慢慢就荒了。”
林岳的心,猛地一跳!
贝勒墓!他们找对地方了!
老王灌了一大口酒,继续说道:“那地方,白天去都阴森森的,更别说晚上了!一到晚上,尤其是月黑风高的时候,好些人都说,能听见里头有女人的哭声,那叫一个惨。还有人啊,大老远看见过坟地里头,飘着一团团绿油油的‘鬼火’,忽明忽暗的,吓死个人!”
“鬼火?”孟广义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句嘴,他脸上带着一副知识分子特有的、不以为然的浅笑,“嗨,王大爷,那都是传说。哪有什么鬼神啊,您说的那‘鬼火’,估计就是尸骨里的磷,在空气里自燃,我们管那叫‘磷火’,是科学。”
孟广义的这番“辟谣”,起到了绝佳的助攻作用。
老王一听,立马不乐意了,脖子一梗,争辩道:“什么‘林火’?我不管你们城里人叫它啥,反正我们这儿辈辈儿都说那是鬼火!反正那地方,不是善地!我们本地人,天一擦黑,是绝对不会往那边儿去的!”
“哎哟,这么吓人啊?”梁胖子则立刻顺着老王的话,露出一副夸张的、后怕的表情,“那我们晚上可真不敢乱走了。就老老实实待在车里睡觉,等天亮了再说。”
他一边说,一边热情地再次举起酒瓶,给老王的酒杯续上。
“来来来,王大爷,不说这些吓人的了,咱们继续喝!您老是这片山林里的‘活地图’,我们以后还得仰仗您呢!”
就在他给老王倒酒,身体前倾,用自己宽厚的身体挡住孟广义和林岳视线的那一瞬间,林岳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个极其隐蔽而迅速的小动作。
梁胖子的右手拿着酒瓶,而他的左手,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一小撮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粉末,顺着他的指尖,无声无息地弹进了老王那满满的酒杯之中,瞬间便融化在了辛辣的白酒里。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如闪电,如果不是林岳一直高度紧张地观察着他,根本不可能发现这个细节。
林岳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猛地一缩。
安眠药!
他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他明白,梁胖子那番顺着老王的话说“晚上不敢乱走”,根本就不是示弱,而是在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铺上最后一道保险。
他们要确保,这位唯一的看护员,今晚能有一个足够深沉、足够安稳的“好觉”,一个无论外面发生多大动静,都不会被惊醒的好觉。
这一刻,林岳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内心冲击。这不再是书本上那些关于“江湖手段”的冰冷文字,而是活生生发生在他眼前的、一种冷静而高效的“恶”。虽然他知道,这是为了保证行动的安全,是为了避免更大的麻烦,但这种通过欺骗和药物来达成目的的灰色手段,依旧让他的价值观,受到了巨大的挑战和动摇。
他这才明白,在这个行当里,不仅仅需要专业的知识和过人的胆识,有时候,更需要一颗能够游走在黑白边界,并且不被罪恶感吞噬的、坚硬的心。
而他,显然还没有准备好。
他低下头,不敢再看梁胖子那依旧热情洋溢的笑脸,也不敢去看老王那毫无防备、正端起酒杯准备一饮而尽的淳朴面容。
他只是盯着自己面前那杯从未动过的酒,仿佛能在清澈的液体里,看到自己那张正在变得越来越陌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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