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垂死巨兽口中喷出的血沫,不甘地涂抹在云泽城鳞次栉比的屋顶上,旋即被迅速弥漫开来的暮色吞噬。
与红姑在“醉仙居”那番夹杂着烈酒、血仇与沉重告诫的短暂相聚,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在林溪的心上。她跟在父亲身后,走在返回“平安客栈”的路上,脚步沉重,仿佛踩在无形的泥沼里。
云泽城的夜晚,比白日更显喧嚣。
华灯初上,酒楼食肆人声鼎沸,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街边摊贩点起灯笼,吆喝声此起彼伏;勾栏瓦舍更是灯火通明,莺声燕语混杂着赌徒的呼喝,编织成一片迷离而危险的繁华乐章。
然而,这繁华在林溪此刻的眼中,却如同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滤镜。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身影,每一个投向她的目光,都仿佛带着审视和恶意。
红姑眼中那滔天的仇恨之火,黑水太子萧彻沾满鲜血的名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思绪。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清风刃”,冰冷的刀柄也无法驱散心底那沉重的负罪感和挥之不去的危机感。
“平安客栈”位于一条相对僻静的街巷深处,门面不大,由本地一个叫“青竹帮”的小帮派罩着,鱼龙混杂却也自有其生存的规矩。
喧嚣的市声在这里减弱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灯油、汗味和潮湿木头的气息。林溪回到自己位于二楼、靠近后巷的简陋房间,关上房门,仿佛才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世界暂时隔绝。
她点亮桌上那盏昏黄摇曳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罩里跳跃,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洗漱的水冰冷刺骨,稍微冲淡了些许身体的疲惫,却无法洗涤心头的纷乱。
红姑讲述的师门血案,十三条人命,十五岁师妹惨死的画面,与她自己亲手埋葬黑水太子的场景,如同破碎的噩梦碎片,在脑海中疯狂交织、旋转。
她坐在床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床板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毫无睡意。
窗外,是客栈的后巷。巷子狭窄幽深,两侧是高耸的、布满青苔的院墙,将月光切割成吝啬的几缕,勉强照亮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面和堆积在墙角的杂物——破旧的箩筐、倾倒的泔水桶、散发着霉味的柴草堆。
远处主街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隐隐约约,更衬得这后巷死寂得令人心慌。
林溪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想透透气,让夜风吹散些心头的烦闷。
微凉的夜风裹挟着巷子深处潮湿的泥土味和隐约的腐烂气息涌入,让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她倚在窗边,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下方昏暗的巷景。
死寂。只有风穿过狭窄巷道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鸣。
突然!
一个极其轻微、却与风声截然不同的响动,如同细针般刺入林溪的耳膜!
不是风声!是……布帛在粗糙墙壁上快速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紧接着,是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断断续续的粗重喘息!那喘息声里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林溪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猎户血脉赋予她的敏锐感官在这一刻被提升到了极致!
这不是错觉!声音的来源,就在巷子深处,靠近客栈后门堆放泔水桶的那个黑暗角落!
她立刻屏住呼吸,身体如同狸猫般紧贴在窗边冰冷的墙壁阴影里,只露出一只眼睛,目光如同最锐利的箭矢,死死锁向下方的黑暗!
昏暗中,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正极其艰难地、踉跄着从墙角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挪出来!
那人似乎受了极重的伤,整个身体都佝偻着,一手死死地捂着腹部,脚步虚浮蹒跚,每挪动一步都显得异常吃力,仿佛下一秒就会轰然倒下!
他穿着深色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贴身劲装,但林溪锐利的目光清晰地捕捉到——他捂着腹部的那只手的手指缝间,正不断有粘稠的、在昏暗中呈现出暗黑色的液体,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啪嗒…啪嗒…
那声音轻微,却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林溪紧绷的神经上!
黑衣人!受伤濒死的黑衣人!在客栈的后巷!在距离她房间窗户不足十丈的地方!
巨大的惊悸瞬间攫住了林溪!无数念头如同闪电般在她脑中炸开:
贼?被仇家追杀的江湖客?还是……红姑口中那些无处不在、如同毒蛇般的黑水国影卫?!是来搜寻太子下落的探子?还是……是来追杀红姑的人?!
各种可能带来的致命威胁,让她浑身汗毛倒竖,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她甚至不敢大声呼吸,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空的!
“清风刃”被她解下放在枕边了!而那张硬木长弓“追月”,此刻就静静地挂在床边的墙壁上!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巷子另一头的黑暗中,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又闪出两道黑影!他们的动作迅捷如风,落地无声,如同贴着地面滑行的毒蛇!手中都握着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狭长短刃!
没有丝毫犹豫,目标明确至极,带着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直扑那个靠在泔水桶旁、重伤喘息的黑衣人!
是追杀他的人!而且,是高手!真正的、训练有素的杀手!
那靠在泔水桶上的黑衣人显然也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逼近!他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不甘的嘶吼!
强忍着腹部的剧痛,身体如同被拉满的弓弦般猛地绷直,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向腰间,拔出一柄同样闪烁着寒光的短刃,摆出迎敌的姿态!
月光恰好在这一刻,艰难地穿透巷子上方狭窄的天空,照亮了他抬起的半张脸!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劈般的脸!一道狰狞的、如同巨大蜈蚣般的暗红色刀疤,从左额角斜斜地划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边脸颊!
这道疤彻底破坏了他原本可能刚硬的五官,平添了十分的凶戾和煞气!此刻,这张刀疤脸上,眼神如同受伤的孤狼,凶狠、绝望,却又带着一股垂死挣扎的疯狂!
林溪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捏爆,停止了跳动!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张脸……她见过!不是在现实中!是在……那场预示未来的、血色的噩梦里!
梦中,林家被屠戮的那个恐怖之夜!那些如同潮水般涌入林家小院、挥舞着雪亮长刀、脸上带着残忍狞笑的黑衣人里,冲在最前面、一脚踹开三哥林金斗账房大门的那个人……就是这张脸!
就是这道狰狞的刀疤!就是他,在梦中,用那柄滴血的刀,毫不犹豫地劈向了惊愕起身的三哥!三哥倒下的身影,账房里飞溅的鲜血和账簿……每一个细节,都在此刻与眼前这张刀疤脸完美地、恐怖地重叠了!
是他!那个在噩梦中亲手杀死三哥的刽子手!那个带来林家灭门惨祸的恶魔爪牙之一!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云泽城?在平安客栈的后巷?还受了如此重伤?!是巧合?
还是……他们的行踪真的暴露了?!这个人是冲着她来的?!是来确认太子死亡?还是来……提前执行那场灭门?!
巨大的震惊和刻骨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仇恨,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林溪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噩梦与现实,在这一刻以如此血腥而诡异的方式,轰然碰撞在一起!
“呃啊——!”巷子中,刀疤脸发出一声痛苦而暴怒的嘶吼,试图挥动短刃阻挡!
但重伤之躯,动作已然迟滞!
那两道追杀而至的黑影如同鬼魅般逼近,一人手中短刃毒蛇吐信般直刺刀疤脸咽喉!另一人则阴险地矮身,短刃划向他的腰腹要害!配合默契,狠辣刁钻!眼看刀光就要撕裂他的身体!
千钧一发!林溪的脑中一片空白!救他?这个在梦中杀死三哥、未来可能亲手带来灭门惨祸的凶手?她恨不得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但……让追杀他的人得手?万一这两个杀手也是黑水国的影卫?是来灭口的?他们杀了刀疤脸之后,会不会发现近在咫尺的客栈?会不会发现她?会不会将她和父亲也卷入其中?
甚至……会不会因此提前引爆那场灭门之灾?!
无数个念头在生死一瞬的罅隙里疯狂闪过!恐惧、仇恨、对自身和家人的担忧,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翻滚冲撞!
然而,一种源自猎手血脉的、对危险和猎物的绝对直觉,以及保护自身安全的强烈本能,最终压倒了所有复杂的情绪,让她做出了最直接、最本能的反应——不能让这些人在客栈后巷得手!不能让任何一方发现自己!
她像一道无声的闪电,从窗边阴影中猛地窜到床边!
右手如同铁钳般一把摘下墙壁上悬挂的“追月”弓!左手几乎同时从箭壶中抽出一支铁头箭矢!搭箭!开弓!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全身的力气,连同心中那翻腾的恐惧与愤怒,尽数灌注于双臂!
强劲的牛筋弓弦在她沛然神力的拉扯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弓身瞬间弯如满月!
没有瞄准!全凭感觉!全凭那无数次在山林中射杀猎物练就的、融入骨血的直觉!
目标不是人!而是那两道扑向刀疤脸的黑影脚下前方的青石板!
弓开满月!箭在弦上!冰冷的杀意混合着决绝的守护意志,在狭小的房间里激荡!
“嗡——!!!”
弓弦剧烈震颤!发出低沉而恐怖的咆哮!
铁头箭矢如同挣脱束缚的黑色闪电,撕裂凝固的空气,发出尖锐刺耳、仿佛要洞穿耳膜的厉啸!瞬间洞穿薄薄的窗纸!朝着巷子中那两道扑至的黑影脚下前方三尺之地,激射而去!
“咄——!!!”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恐怖巨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铁砧上!
铁箭深深扎入刀疤脸身前不到三尺的青石板缝隙之中!坚硬的石屑混合着火星猛烈迸溅!箭杆尾部兀自剧烈地嗡嗡震颤,发出死亡的低鸣!
这突如其来、近在咫尺、威力骇人如同雷霆般的一箭,彻底打破了巷子的死寂!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
那两道扑至的黑影被这石破天惊的一箭惊得魂飞魄散!前冲之势硬生生顿住!脚下如同踩到烙铁般猛地后撤,身形踉跄,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们猛地抬头,如同受惊的毒蛇,死死望向那支恐怖铁箭射来的方向——那扇黑洞洞的、破了一个小洞的客栈二楼窗户!
是谁?!如此霸道的箭术!如此精准的震慑!是刀疤脸的同伙?还是路过的绝顶高手?!
刀疤脸也被这惊变震得瞳孔骤缩!但他不愧是经验丰富的亡命之徒,反应快得惊人!
就在追杀者被那惊天一箭震慑、心神失守的瞬间,他眼中凶光爆射!强提胸中最后一口气,不顾腹部撕裂般的剧痛,手中短刃猛地挥出!目标却不是攻敌!
“咔嚓!”
短刃带着他最后的力气,狠狠劈在旁边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泔水桶上!桶壁应声破裂!
哗啦——!!!
腥臭粘稠、混杂着腐烂菜叶、食物残渣和污水的泔水,如同开闸的洪水,劈头盖脸地朝着那两名惊魂未定的追杀者狂泻而去!
“该死!”两名追杀者猝不及防,被这恶臭污秽的“暴雨”淋了个通透!
视线瞬间被糊住,刺鼻的恶臭更是让他们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动作顿时僵滞!
刀疤脸抓住这千载难逢的、用污秽换来的生机!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爆发出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力气,踉跄着,如同一条受伤的、却依旧凶残的野狼,猛地扑向巷子另一头更深的、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黑暗之中!
眨眼间,身影便消失在错综复杂、堆满杂物的巷道阴影里,只留下一串迅速远去的、带着痛苦喘息和血滴的脚步声。
“追!”一名追杀者抹掉脸上腥臭的污物,气急败坏地嘶吼,眼中杀意沸腾。
另一人却一把死死拉住他,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而变得尖锐嘶哑:
“有高手!深不可测!快走!”
他忌惮无比地再次看了一眼那扇射出恐怖一箭、此刻如同择人而噬凶兽之口的窗户,再不敢有半分停留!
两人如同受惊的老鼠,也迅速转身,朝着刀疤脸消失的相反方向,狼狈不堪地消失在巷道的黑暗之中。
死寂,重新笼罩了后巷。
只有那支深深钉入石板缝隙、箭尾兀自嗡嗡震颤的铁箭,在昏暗中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地上,几滴尚未干涸、在月光下呈现出暗褐色的血迹,如同几朵诡异绽放的死亡之花,散发出浓郁的血腥气。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恶臭,令人作呕。
林溪依旧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僵硬地站在窗后的阴影里。手中的“追月”弓弦还在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如同刚刚跑完一场生死攸关的亡命奔袭。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鬓边滑落,浸透了她的后背衣衫,带来一片冰凉的粘腻。
刚才那一箭,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勇气和心神。
搭箭开弓的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梦中三哥倒在血泊里的画面,看到了那刀疤脸狰狞的狞笑,巨大的恐惧和仇恨几乎要将她撕裂。
射出的不是箭,是她积压的所有惊悸与愤怒!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放走了那个梦中仇人,惊退了身份不明但同样危险的追杀者。
那支箭……她无法取回,只能祈祷不要被有心人发现,不要引来更大的麻烦。
那个刀疤脸“鬼面狼”受了那么重的伤,能活下来吗?他会不会认出那支箭?会不会报复?
无数个问题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翻腾。但有一点她无比清晰:
危机,如同最浓重的乌云,已经彻底笼罩到了她的头顶!
那个被她深埋地底的黑水太子,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已经变成了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这云泽城,这平安客栈,甚至可能连青石村的家,都已不再安全!
她必须尽快离开!立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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