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韫再次醒来时,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意识如同沉溺在温吞的水中,缓慢上浮。首先感受到的不再是刺骨的寒冷和剧痛,而是一种被柔软织物包裹的暖意,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清雅却不容忽视的龙涎香与药味混合的气息。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寒芜苑那破败的屋顶,而是精致繁复的蟠龙藻井,浅金色的帐幔低垂,流苏静谧。身下是触感极佳的云锦软褥,温暖舒适。
这里是……皇宫。蓬莱阁东暖阁。谢珩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赵敬之血书的控诉、北狄鬼鹫的毒箭、宫宴上那杯泛着幽光的毒酒、她不顾一切的冲撞、谢珩那声撕心裂肺的嘶吼、还有他滚烫的泪水和语无伦次的忏悔……
心口猛地一缩,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与刺痛。她竟然……替他挡了那杯毒酒。为什么?明明恨他入骨,明明发过誓再不与他的炼狱纠缠……可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身体却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是不忍看他就此被皇帝灭口,让苏家血案永沉海底?还是……那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未曾彻底泯灭的情愫,在生死关头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她不知道。只觉得混乱不堪。
轻微的门轴转动声响起。一名穿着体面宫装、神色谨慎的中年嬷嬷端着药碗,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见到苏清韫睁着眼,她微微一怔,随即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
“姑娘醒了?真是万幸。奴婢姓钱,奉陛下和相爷之命,在此伺候姑娘。您感觉可好些了?”她将药碗放在床头的矮几上,动作轻柔地想要搀扶苏清韫起身。
苏清韫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触碰,身体因虚弱而微微颤抖,眼神却带着警惕:“陛下……相爷?”
钱嬷嬷的手僵在半空,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是啊。陛下仁厚,特准姑娘留在宫中养伤。相爷更是吩咐了,定要奴婢们精心照料,万不能有丝毫怠慢。姑娘且宽心,这东暖阁等闲人不得靠近,安全得很。”
安全?苏清韫心底冷笑。这哪里是养伤之所,分明是另一座更加华丽、也更加森严的囚笼!皇帝将她放在眼皮底下,是为了监控?还是另有所图?谢珩……他又想做什么?弥补?赎罪?还是继续他那未尽的掌控?
她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所有情绪,声音依旧虚弱:“有劳嬷嬷。我想再歇息片刻。”
“那这药……”钱嬷嬷看向那碗浓黑的汤药。
“放着吧,稍后我自己会喝。”苏清韫淡淡道。
钱嬷嬷迟疑了一下,终究没再坚持,行了个礼:“那姑娘好生歇着,奴婢就在外间,有事您随时唤我。”说完,便悄步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合上。苏清韫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艰难地坐起身。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内腑和肩颈的伤口,带来阵阵钝痛。她打量四周。暖阁布置得极尽奢华舒适,暖炉烧得正旺,角落香炉青烟袅袅。然而,那紧闭的门窗,那无处不在的帝王熏香,都像无形的枷锁,让她喘不过气。
她的目光落在床头那碗浓黑的汤药上。没有立刻去喝。在经历了这么多背叛与阴谋后,她对这宫中的一切,都抱着本能的怀疑。即使这药真的能治伤,谁又能保证里面没有掺入别的东西?
她尝试运转了一下内息,发现丹田空空如也,经脉滞涩无比,显然伤势极重,且被某种药物刻意压制了内力。现在的她,比普通人还要虚弱,真正是手无缚鸡之力。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逃出寒芜苑,找到赵敬之,却眼睁睁看他惨死眼前;冒死拿到证据,闯入宫宴,却将自己彻底陷入了这龙潭虎穴的最中心。下一步该怎么办?那卷用赵敬之性命换来的、紧贴在她最贴身处的油布卷轴,又该如何送出去?送给谁?
就在她心绪纷乱之际,门外隐约传来了对话声。声音压得很低,但她重伤之后,耳力似乎变得异常敏感。
是钱嬷嬷和一个尖细的太监嗓音。
“……曹公公有令,里头这位,可是‘贵人’,千万‘伺候’好了,眼睛都放亮些,一丝一毫的动静,都得立刻报上去……”
“奴婢明白。只是……相爷那边也吩咐了,任何人不准惊扰……”
“哼,相爷?……陛下才是天!做好你分内的事,其他的,少打听!”
“……是。”
对话声远去。苏清韫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曹无伤!皇帝的耳目果然牢牢盯着这里!而谢珩的安排,似乎与皇帝的监控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抗。但这对抗,能护住她多久?
她缓缓躺了回去,拉高锦被,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寂的眼,望着头顶华丽的藻井。眸光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绝望的囚困中,一点点重新凝聚起来。
不能死。更不能任人摆布。
苏家的血仇未报,真相未白,清晏还在某处等着她。
皇帝,谢珩,曹无伤……无论你们想做什么,我都必须活下去。
在这金丝鸟笼里,活下去。
她伸出手,端起了那碗已经微凉的汤药。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是多种名贵药材混合的味道,暂时闻不出异常。迟疑片刻,她终究还是仰头,将整碗药尽数喝下。
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口腔,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比这更苦的,她都尝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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