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月光被翻涌的浓云完全遮蔽，天地间陷入一片沉郁的黑暗。只有古宅庭院里，法坛上两盏摇曳的白色蜡烛，散发着昏黄而诡异的光晕。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踏在碎石子路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清虚道长手持桃木剑，腰挂一个古朴的铜质八卦盘，步履沉稳地走入庭院。他显然注意到了周遇风的存在，眼中锐光一闪，却似乎并不意外，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遭。
“周遇风，”清虚冷硬开口，声音像是磨砂纸相互摩擦，“贫道清虚，师承龙虎山正一脉。今日在此做法，乃是为民除害，铲除为祸人间的恶鬼，维护阴阳秩序。你‘鬼贱使者’的名头虽响，但也莫要碍事，逆天而行。”
周遇风神色不变，站在法坛前，身形挺拔如松：“清虚道长，龙虎山正宗，久仰。然而，道法自然，亦讲因果承负。未明是非，不辨冤屈，便断魂飞魄散之刑，是否过于草率？鬼贱使者沟通阴阳，调和两界，亦需明辨善恶，而非一味打杀。”
“善恶？”清虚嗤笑一声，带着居高临下的嘲讽，“人鬼殊途，阴阳有序！死后怨念不散，滞留阳间，惊扰生人，便是恶！至于冤屈？阳间自有律法，何须阴魂置喙？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乃是天经地义。此獠纠缠赵公子，怨气冲天，今日必除！”
藏身梁上的苏然，听到“此獠”“必除”等字眼，想起赵鄂那淬毒般的诅咒，想起父母痛哭的画面，新仇旧恨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极致的怨气轰然爆发，他再也无法维持隐匿状态，尖啸着显形，双目赤红如血，周身阴气狂乱舞动，如同实质的黑色触手，不顾一切地扑向法坛前的清虚！
“孽障！果然凶顽！伏诛！”清虚似乎早有准备，或者说，他之前的言语本就带着激将的意味。他手中桃木剑瞬间金光大盛，口中念念有词，凌厉的斩鬼咒文脱口而出，化作一道凝练的金色光刃，直劈苏然面门！
“啊——！”金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灼得苏然魂体滋滋作响，冒出青烟，他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身形瞬间黯淡，几乎要溃散开来！
“苏然！守住本心！莫忘承诺！”周遇风大喝一声，声如洪钟，直斥其灵台深处。同时他出手如电，一张用精血绘制的朱砂符箓自指尖飞出，无火自燃，化作一道柔和却坚韧的白色光幕屏障，及时挡在苏然身前，隔绝了那致命的金光后续冲击。
“周遇风！你当真要逆天行事，护此恶鬼，与正道为敌？！”清虚怒喝，须发皆张，手中桃木剑舞动更急，道道金光如同疾风骤雨，连绵不绝地冲击着白色符障。
符障剧烈波动，明灭不定。周遇风压力陡增，清虚的道行比他预想的还要深厚精纯，显然是有真才实学的正宗传人。但更让他心惊的是身后的苏然——极致的冤屈与魂飞魄散的恐惧成了最猛烈的催化剂，苏然的魂体正发生着可怕的异变：面色迅速变得青黑，血眸中理智渐失，被纯粹的暴戾取代，嘴角咧开，露出尖锐的獠牙，十指指甲变得乌黑尖长，周身原本无序的阴气化为浓稠如墨的黑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他正在向失去理智、只知杀戮的厉鬼转化！
“苏然！想想你的承诺！想想真相！想想你的父母！”周遇风一边勉力支撑符障，抵挡着清虚愈发猛烈的攻击，一边再次厉声疾呼，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安定心神的力量，“你不想沉冤得雪了吗？不想让赵鄂受到应有的惩罚吗？一旦成魔，嗜血杀戮，你就真的万劫不复，再也回不了头了！你和赵鄂，就再无分别！”
“公道”二字，父母的面容，与周遇风的约定...这些画面如同冰水浇头，狠狠冲击着苏然即将被疯狂吞噬的意识。他狂暴的动作猛地一滞，血眸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与痛苦。生前的信念，家人的牵挂，与眼前这唯一愿意帮助他的人的约定...最终，一丝残存的理智压过了复仇的疯狂。他发出一声混合着无尽痛苦与绝望呜咽的哀鸣，周身的黑雾依旧翻腾，却不再向前进攻，反而开始向内收缩，仿佛在与体内的魔性进行着艰难的搏斗。
时机已到！周遇风眼中精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咬破右手食指，以自身精血为引，凌空飞速划出一道繁复无比、蕴含着奇异韵律的血色符文——溯源显影术！这是他压箱底的秘术之一，能引导魂魄回溯并显化其最深刻、最真实的记忆片段，但消耗极大。
血色符文如同拥有生命般，瞬间印入苏然剧烈波动的额头！
下一刻，奇迹发生了。一幕幕清晰得如同全息投影的记忆影像，以苏然的魂体为中心，在破败的古宅庭院中骤然展现出来：
月光昏暗的码头仓库角落，赵鄂正与几名彪形大汉验货交易，白色粉末在密封袋中反射着冷光；苏然躲在集装箱后，举着手机录制，脸上满是震惊与愤怒；他被发现，挣扎，被捂住口鼻拖入黑暗；赵鄂那张扭曲狰狞的脸，勒紧他脖颈的绳索；伪造自杀现场时冷静到冷酷的细节；赵鄂与清虚在茶楼密会，递上厚厚的钞票信封，低声说着“处理干净”“魂飞魄散”；清虚面无表情地接过，轻轻颔首...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在这片夜空下。
清虚道士挥舞桃木剑的动作彻底僵住了。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空中那些如同鬼魅般浮现的影像，脸上的傲慢、杀气、理所当然，一点点瓦解、崩溃，被极致的震惊、错愕，以及一丝逐渐扩大的恐慌所取代。他手中的桃木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布满灰尘的石板地上。剑身上的金光应声而散，庭院内只剩下蜡烛昏黄的光晕和那依旧在播放的记忆影像。
“这...这...赵公子他...他明明说只是...只是纠缠不休、心生怨念的寻常恶鬼...”清虚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湿了道袍的后襟。他一生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自诩正道，何曾想过自己会成为助纣为虐、残害无辜魂魄的帮凶？
周遇风散去法术，记忆影像缓缓消散。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失魂落魄的清虚：“道长，现在，你还认为他是该被‘铲除’的‘恶鬼’吗？你所行之事，究竟是替天行道，还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清虚沉默良久，身体微微佝偻了下去，仿佛支撑他的某种信念瞬间崩塌。他缓缓弯腰，拾起地上的桃木剑，动作迟缓地归剑入鞘。那只曾经稳定的手，此刻却在微微发抖。
“是贫道...失察...被金钱蒙蔽了心智，偏听偏信...”老道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悔恨与自我厌弃，“险些...险些酿下不可挽回的大错，枉造杀孽，玷污师门...”
他转向魂体依旧虚弱、但眼中血色已褪去大半的苏然，整理了一下衣冠，竟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苏...苏先生，贫道...向你赔罪。是贫道之过，听信谗言，险些让你含冤莫白，神形俱灭。此事，贫道不再插手，也无颜再插手。”
周遇风看着他眼中的悔意不似作伪，点了点头：“望道长谨记今日之言，恪守正道本心。”
清虚颓然地点点头，步履蹒跚地向宅外走去，那原本挺直的背影此刻显得佝偻而踉跄，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夜色很快吞噬了他的身影。
最大的威胁解除，周遇风立刻着手为苏然稳固几乎溃散的魂魄。他取出早已备好的安魂香点燃，插入随身携带的小香炉中。青烟袅袅，如同拥有生命般，温柔地缠绕上苏然残破的魂体，滋养着他受损的本源，平复着他激荡的情绪。
“谢谢您，周先生...”苏然的声音依旧微弱，但已经清晰稳定了许多，眼中的赤红和身上的戾气都已消散，恢复了原本清秀的模样，“是您...让我没有变成自己都憎恶的怪物...保住了我最后的...尊严。”
在周遇风的引导和安魂香的辅助下，苏然的魂体逐渐变得纯净、透明，散发出一种平和的光芒。夜空中，仿佛有无形的门户被悄然开启，柔和而温暖的光芒笼罩下来，那是轮回的接引之光。
“周先生...如果可以...请...请想办法告诉我父母...我不是自杀...他们的儿子...没有给家族蒙羞...”这是苏然看向周遇风，最后的、充满眷恋与恳求的嘱托。
周遇风郑重地点头：“我答应你。”
苏然脸上露出了死亡以来第一个释然、安详的微笑，魂体化作点点纯净的萤光，如同逆流的星辰，缓缓飘散升腾，最终融入那片温暖的光芒之中，彻底消失在夜风里。
庭院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香炉里那一缕青烟还在袅袅上升，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淡香火气息。周遇风独自站在破败的古宅庭院中央，望着苏然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他赢了这场阴阳之间的较量，从形神俱灭的边缘救下了一个本该永世不得超生的魂魄，并引导他走向了应有的归宿。但在人间的战场上，关于正义与真相的胜负，还未可知。
三天后，周遇风路过市中心一个热闹的报摊，目光无意间瞥见本地新闻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则很简短的报道：《富商之子赵鄂涉嫌毒品交易及一桩旧案，已被警方带走调查，详情待续》。报道篇幅很小，措辞谨慎，埋在社会新闻版的角落里，不仔细看很容易错过。
周遇风的脚步微微一顿。清虚看来至少履行了部分承诺，或许是以匿名举报的方式，提供了某些关键线索。这是一个开始。但调查之路必然漫长而曲折，赵家拥有的资源和能量不容小觑，最终结果如何，正义能否完全伸张，仍是未知数。
他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身影很快融入城市川流不息的人潮与交织的灯火阴影之中。
灵与法的界限模糊，善恶交织。程序正义有时步履蹒跚，实质正义往往需要非常手段才能触碰。在这个充斥着灰色地带的现实世界里，周遇风以他独特的方式，维系着生死与人心之间那脆弱的平衡，追寻着那份或许迟到、却不应缺席的公道。
这条路，幽暗且长，他还会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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