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家庄带回的不仅仅是姐姐的字迹。当王蓉在客栈里仔细整理那叠打印纸时,从绣谱照片的夹页里滑出一小片薄纸——是打印纸,是真正的旧纸片,边缘被撕得参差不齐。
她捡起来,凑到窗边细看。纸片只有巴掌大小,纸质和绣谱相同,上面用铅笔描着半幅图案:一条蜿蜒的线代表溪流,岸边有几丛简笔的野草。最特别的是,角落里绣着三个细小的字——等春来。
这三个字不是姐姐的笔迹。笔画更老练,带着某种匠人的沉稳。但春字的写法很特别,日字部分写成圆形,像个小太阳——这种写法王蓉见过,在老家,只有老一辈的绣娘会这样写。
她立刻想到巧艺坊里那幅溪流茶席。图案风格、笔触、甚至那种笨拙中带着生机的感觉,都太像了。更重要的是,这半页绣谱明显是从完整页面上撕下来的,撕口还留着毛边。
王蓉把纸片翻过来。背面用极淡的铅笔写着:押十元,三日还。
押?典当?她想起旧时当铺的规矩——穷人家急用钱时,会拿稍微值点钱的东西去押,约定时间内赎回,否则东西就归当铺。这半页绣谱,是被姐姐拿去押了十元钱吗?还是说,是别人押在这里,姐姐得到了它?
无论如何,这半页绣谱和巧艺坊一定有关联。吴老板不仅认识姐姐,可能还和她有过经济往来。
下午两点,王蓉再次走进那条窄巷。巧艺坊的门依然虚掩,缝纫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这次她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去。
堂屋里只有两个女工在干活。看见她,其中一个抬起头——正是昨天那个眼神复杂的年长女工。
吴老板在吗?
在后面仓库。女工放下手中的活计,你等一下,我去叫。
等待的时间里,王蓉观察着这个作坊。靠墙的架子上除了成品,还堆着些半成品和布料。墙角有个旧木箱,箱盖上用粉笔写着待修补。她走近看了一眼,箱子里是些破损的绣品:被烟头烫出洞的桌布、褪色的门帘、撕破的枕套。
王姑娘又来了。
吴老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蓉转身,看见她站在通往后院的门帘前,手里拿着个账本,脸上没什么表情。
吴老板,我想跟您谈谈我姐姐王玲的事。
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什么王玲。
王蓉从包里拿出那半页绣谱,展开,放在旁边的绣架上:那您认识这个吗?
吴老板的目光落在纸片上,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她快步走过来,拿起纸片细看,手指微微发抖。
这……你从哪里得到的?
我姐姐的遗物里。王蓉特意用了遗物这个词,观察对方的反应。
吴老板果然脸色发白:遗物?她……她不在了?
我不知道。王蓉诚实地说,我找了四年,这是找到的最新的线索。吴老板,如果您认识我姐姐,如果您知道任何关于她的事,请您告诉我。我爸妈年纪大了,就想知道女儿的下落。
堂屋里安静下来。缝纫机停了,两个女工都低下头,但王蓉能感觉到她们在听。
吴老板攥着那半页绣谱,很久没说话。后院传来鸽子扑腾翅膀的声音,还有隐约的江水声。
你跟我来。她终于说,掀开门帘往后院走。
后院比前院更小,三面都是高高的封火墙,光线昏暗。墙角堆着木料和废布料,中间有口老井。吴老板走到井边,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井台旁一个小木屋的门。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光。吴老板拉亮电灯——是那种老式的钨丝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屋里堆满布料和绣线,但整理得井井有条。最里面有个旧书桌,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账本。
吴老板在桌前坐下,示意王蓉也坐。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叠借据和单票。她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条。
这是你姐姐押在这里的。她把纸条推过来。
王蓉接过。是张简陋的当票,用毛笔写着:今收到王玲押物:绣谱半页,押金十元整。赎回期限:一个月。逾期不赎,物归本店。 立据人:吴巧云。 日期:2003年2月18日。
2003年2月——姐姐离家三个月后。她果然来到了河口镇,而且急需用钱。
她为什么押这个?
吴老板点了支烟——这个动作让王蓉想起赵巧嘴。你姐姐是2003年正月来的。那时她瘦得脱了形,背个破包袱,站在我店门口。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不会说话,就拿出这半页绣谱,又拿出纸笔写:我会刺绣,想找活干。
烟雾在昏暗的屋里弥漫。吴老板的声音很平,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看她手巧,就让她试了试。她绣的就是溪流野花——跟这纸片上画的一样。我说可以,给她包吃住,一个月一百五。她摇头,写:先预支十元,我有急用。
什么急用?
她没写。但我猜……吴老板顿了顿,应该是生病了。她那会儿咳嗽得厉害,脸色很不好。
王蓉握紧拳头。2003年冬天,姐姐离家后的第一个冬天,她在这座陌生的镇子,生着病,急需十元钱。而她把祖母绣谱撕下半页,押在这里。
后来呢?她赎回去了吗?
没有。吴老板弹了弹烟灰,一个月到了,她没来。又过了一个月,还是没来。我以为她不会来了,就把这半页绣谱收了起来。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吴老板从账本里又翻出一张纸条。这次是收据:今收到王玲绣品:溪流茶席两幅,工钱三十元。 日期:2003年4月5日。
她回来了?王蓉的心提起来。
回来了。病好了,人也精神了些。她说那十元不要了,用绣品抵。我就让她继续在这儿做。吴老板看着烟头明灭的火光,她做了大概……三四个月吧。绣工越来越好,特别是溪柳那个花样,她绣得活灵活现的。
然后呢?为什么又不做了?
吴老板沉默了很久。后院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一声声,像在催促。
那年七月,镇上来了几个人。她的声音低下去,说是你婆家那边来的,打听一个聋哑女人。我跟你姐姐说了,她当时脸就白了,写:我要走。我问去哪儿,她摇头,只写:‘别告诉任何人我来过。
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吴老板掐灭烟,那天晚上她就走了。工钱也没结,只带走了几件衣服。后来……我再没见过她。
屋里陷入沉默。王蓉看着那张当票和收据,想象姐姐在那个夜晚,匆匆收拾包袱,消失在河口镇的夜色里。她躲过了婆家的寻找,但也切断了自己和这个短暂落脚点的联系。
您后来没打听过她的下落?
打听过。吴老板叹了口气,2004年还是2005年,我听说省城有家服装厂招聋哑女工,还托人去问过。但没消息。再后来……就断了。
王蓉收起单票和收据:这些能给我吗?
拿去吧。吴老板摆摆手,留在我这儿也没用。
走出木屋时,午后阳光刺眼。王蓉眯起眼睛,看着巷子尽头那一片明亮的天空。2003年2月到7月,姐姐在河口镇生活了五个月。这是她离家后第一个有确切记录的落脚点。
可是2003年7月之后呢?她又去了哪里?省城?还是更远的地方?
吴老板送她到门口:王姑娘,你要是找到你姐姐……替我带句话。
什么话?
就说……那十元钱,不用还了。吴老板的眼睛有点红,她绣的那几幅溪流茶席,我卖得很好。她该得的,不止十元。
王蓉点头。走出巷子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巧艺坊的木牌在风里轻轻晃动,像在挥手告别。
回到客栈,她把单票和收据铺在桌上。2003年2月18日——姐姐押出绣谱。2003年4月5日——她送回绣品。2003年7月——她再次离开。
三个月的时间差里,发生了什么?姐姐用那十元钱治好了病,然后靠刺绣挣到了生活费。但婆家人的到来,让她不得不再次逃亡。
王蓉打开笔记本,画出新的时间线。2002年冬:离家。2003年2月:河口镇,押绣谱。2003年4月:刺绣为生。2003年7月:再次离开。
之后是四年的空白,直到2007年省城的服装厂记录,2010年汽车站的监控,2012年的工伤投诉……
姐姐像一颗被掷出的石子,在生活的河面上打着水漂,每一次触碰水面都留下短暂的涟漪,然后又飞向下一处。
而她现在要做的,是循着这些涟漪,找到石子最终沉没的地方。
窗外,夕阳西下。江面被染成金红色,货船缓缓驶过,拉出长长的波纹。王蓉想起姐姐绣的那些溪流——她一定常常站在江边,看着江水东去,想起老家的那条小溪,想起溪边等她的妹妹。
姐,王蓉对着江水轻声说,你跳过了一个又一个地方,但这次,我会追上你的。
夜色渐浓,古镇亮起灯火。而在某个未知的地方,是否也有一盏灯,为一个寻找妹妹的姐姐而亮?
王蓉不知道。但她知道,寻找还要继续。因为那半页绣谱上,等春来三个字,像一句承诺,也像一声呼唤。
春天会来。姐姐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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