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巧艺坊带回的当票和收据在桌上摊开,王蓉在客栈昏黄的灯光下仔细比对。吴老板的账本字迹潦草,但几个关键日期清晰如刀刻:2003年2月18日,2003年4月5日,2003年7月。
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翻到记录姐姐婚后的那部分。根据李家庄账本,2002年10月之后就没有新记录了——正是姐姐出走的时间。那么从2002年冬到2003年2月,这三个月的空白期,姐姐在哪里?
王蓉起身推开窗。夜风带着江水的湿气涌进来,远处码头还有夜航船在卸货,探照灯的光柱划破黑暗。她想象2002年那个冬夜,姐姐背着包袱走出李家庄。雪很大,一个聋哑女人能去哪里?最近的县城有二十里,她是怎么走的?步行?还是搭了顺路车?
手机屏幕亮起,是周文发来的消息:查到了2003年初河口镇的天气记录。那年春节前后有连续大雪,气温零下十度左右。
大雪。零下十度。王蓉感到一阵寒意。姐姐出走时只带了几件衣服,没有钱——账本最后一页显示结余是负数。她是怎么熬过那个冬天的?
一个可怕的画面浮现:姐姐在雪夜中跋涉,又冷又饿,终于走到河口镇时,已经病倒了。所以她急需那十元钱——不是赎绣谱,是救命钱。
王蓉重新坐回桌边,开始拼图。她把所有已知的碎片按时间顺序排列:
2002年10月: 李家庄账本中断。家中债务累积,婆家逼其去不正当场所打工还债。
2002年冬(具体日期未知): 深夜出走。栓柱回忆下雪那天。
2003年2月18日: 出现在河口镇巧艺坊,押绣谱半页,得十元。吴老板描述瘦得脱形,咳嗽厉害。
2003年4月5日: 送回绣品,得工钱三十元。身体好转。
2003年7月: 婆家人寻至河口镇,姐姐再次出走。
至此,王玲离家后第一年的轨迹清晰了:从李家庄到河口镇,五个月的喘息,然后再次逃亡。
但问题来了:婆家人为什么在七个月后才找到河口镇?李家庄离河口镇不过五十里,如果真心要找,不该需要这么长时间。
王蓉拨通了栓柱的电话——那是她用自己旧手机办的卡,昨天偷偷塞给孩子的。铃响三声后接通,男孩压低的声音传来:姨?
栓柱,睡了吗?
还没,在写作业。
问你个事。你妈妈走后,家里找她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能听见铅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找过。爷爷去镇上问过几次,还托人去县城找。但没找到。
什么时候的事?
就……妈妈走后那个春天。栓柱的声音更低了,后来就不找了。爷爷说死了算了。
春天——2003年春天。这和吴老板说的七月有人来找对不上。如果家里春天就停止寻找,七月来的会是谁?
栓柱,你还记得2003年夏天,有没有陌生人来村里打听你妈妈?
男孩想了一会儿:好像有。那年我五岁,夏天很热。有一天来了两个男的,开摩托车,问爷爷奶奶话。他们在堂屋说了很久,后来爷爷奶奶吵了一架。
吵什么?
我躲在门外听。奶奶哭,说不能再逼她了。爷爷骂,说债怎么还。后来……那些人就走了。
债。又是债。王蓉突然明白了——七月来河口镇的不是普通的寻找,是债主的追讨。婆家可能把姐姐的下落告诉了债主,或者债主自己打听到了。他们追到河口镇,不是为了找人回家,是为了要钱。
这个推断让她手脚冰凉。姐姐不仅被家庭压迫,还被债务追逼。她像一只被围猎的动物,刚找到一个藏身之处,猎人就追来了。
挂掉电话,王蓉在房间里踱步。木板地面发出吱呀声,每一声都像在叩问:姐姐之后去了哪里?省城?还是更远的地方?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周文整理的资料。省城的记录从2007年开始——中间有整整四年的空白。这四年,姐姐在哪里?做了什么?怎么生存?
凌晨一点,她给周文发了条长消息,把今天的发现和推测都写上。几分钟后,周文直接打来电话。
还没睡?
睡不着。王蓉靠窗站着,我在想那四年空白。一个聋哑女性,没有身份证,没有钱,没有熟人,能怎么活?
电话那头传来翻纸的声音。我查过2003-2006年间的社会新闻。那几年正是农民工进城高潮期,很多黑中介、地下工厂。如果她去了更大的城市,很可能进入那种不登记、不签合同的灰色地带。
就像我们在青石镇看到的那样。
对。而且……周文停顿了一下,如果她刻意隐藏身份,可能会频繁更换工作和住处。这样就更难留下痕迹。
王蓉想起省城汽车站那张模糊的监控照片。2010年的姐姐,背着编织袋,走向长途客车。那时她已经流浪八年了。八年,足以让一个人学会彻底消失。
周文,她轻声说,我有时候想,姐姐可能……不想被找到。
这句话说出来,房间里突然安静了。窗外的江水声变得清晰。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她每次都能在追兵到来前离开。在河口镇,吴老板一说有人找,她当晚就走了。这种警觉性,不像偶然。王蓉看着黑暗中自己的倒影,她一直在逃。不仅是逃离婆家、债务,可能也是在逃离……所有认识她过去的人。
包括家人。包括她。
这个想法像一根刺扎进心里。四年寻找,她一直假设姐姐希望被找到,假设重逢是姐姐的期待。但如果姐姐选择消失,她的寻找就成了侵扰。
但栓柱呢?周文说,如果她想彻底消失,为什么要在绣谱里写等我有天回来?为什么留给孩子那些画?
是啊,还有那句等春来。这些细小的牵挂,像风筝线,一头系在姐姐手里,一头系在人间。
也许……王蓉慢慢说,她不是在逃避过去,是在等待一个能安全回归的时刻。等春来——春天意味着转机,意味着活下去的希望。
通话结束已是凌晨两点。王蓉躺到床上,却毫无睡意。天花板上有水渍的痕迹,在黑暗里像一幅抽象的地图。她盯着那些痕迹,想象姐姐这些年的轨迹——从李家庄到河口镇,从河口镇到未知的下一站,一站站,一年年。
2003年,她在河口镇的刺绣坊里,绣着溪流野花,心里想着老家的春天。
2007年,她在省城的服装厂里,踩着缝纫机,沉默地完成一件件衣服。
2010年,她在汽车站,背着编织袋,去往又一个陌生地。
2012年,她因为工伤投诉,在劳动局留下一个化名。
然后呢?2013年的现在,她在哪里?
王蓉闭上眼睛。黑暗中,她仿佛看见一条河流,从老家的小溪汇入大河,流经河口镇,奔向更广阔的远方。姐姐像一片叶子,在水面上漂流,时而被浪花淹没,时而浮出水面。
而她现在要做的,是沿着这条河,一片水域一片水域地寻找,直到找到那片叶子停泊的岸边。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天快亮了。王蓉坐起来,打开台灯。在笔记本上,她画出一条时间线,把所有已知的点连起来。线的末端伸向空白处,那里写着:
2013年至今:?
已知特征:
1. 善刺绣(溪流野花主题);
2. 听力障碍,用纸笔交流;
3. 右手虎口有疤;
4. 警觉性高,会提前躲避追踪;
5. 可能使用化名(王芳等)。
推测:仍从事手工艺相关,在小城镇或城乡结合部。
写完这些,她合上笔记本。晨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今天,她要继续在河口镇寻找。吴老板说姐姐离开后再没见过,但镇上还有其他绣坊,还有码头,还有那些姐姐可能接触过的人。
寻找就像拼图,每一片都小,但拼起来就是完整的图案。而现在,她已经拼出了姐姐人生的一个重要部分——那决定命运的2003年。
王蓉起身洗漱。镜子里的人眼睛里有血丝,但眼神坚定。她知道,接下来要拼的,是姐姐消失这些年的人生。
而每一片拼图,都藏在这座古镇的某个角落,等着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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