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咱说那李采臣,是在经历了“贞女祠”的“长生牌位”与“茶馆”的“封神演义”之后,是彻底明白了,自个儿这“李半仙”的名头,怕是再也摘不下来了。
他揣着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溜达到了估衣街口那家他最常光顾的“耳朵眼炸糕”铺子前。
“哟,李爷!”那炸糕店的老板,远远地就瞧见了他,赶紧从油锅里,捞出几块炸得金黄酥脆的炸糕,用油纸麻利地包好,满脸堆笑地递了过来,“您来了!刚出锅的,热乎着呢!”
“多少钱?”李采臣一边闻着那股子熟悉的、香甜的味儿,一边从兜里掏钱。
“李爷!您介不是打我的脸吗?!”那老板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死活不肯收钱,“您为了咱们天津卫的老百姓,是出生入死,连洋人都敢杀!我们这些个做小本生意的,没嘛能耐,也就能给您备上点吃食,表表心意了!您要是给钱,就是瞧不起我!”
“就是!李爷!不能收!” “往后您来,全算我们的!”
周围排队的街坊,也都跟着起哄。
李采臣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充满了真诚与敬畏的脸,心里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寻思着:“他娘的……介名头,倒是好使。连吃炸糕,都不要钱了。可……可怎么就觉得,介炸糕,拿着,这么烫手呢?”
他没再坚持,只是冲着那老板和周围的街坊,抱了抱拳。
“得。那小子我,就却之不恭了。谢了您嘞!”
他提着那包还烫手的、热气腾腾的炸糕,刚一抬头,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只见不远处,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正静静地停在路边。车窗半降,露出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那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正静静地看着这边。
正是顾振庭。
他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李采臣看着他,他也看着李采臣。
二人之间,隔着一条车水马龙、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喧闹街道。
街上,有拉洋车的在吆喝,有卖糖葫芦的在叫卖,有刚放学的孩子们,在追逐打闹……
这一切的喧嚣,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无声的背景。
顾振庭的脸上,褪去了平日里那层雷打不动的“官威”,也收起了那副虚伪的客套。他隔着金丝眼镜,静静地看着李采臣,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欣赏”、“忌惮”与……一丝“了然”的笑容。
他冲着李采臣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李采臣,也笑了。
他咧开嘴,露出了那口白牙,将手里那包金黄酥脆的炸糕,遥遥地,举了举,像是在……敬酒。
“顾站长,”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这炸糕,甜。可惜,你吃不着。”
顾振庭似乎看懂了他的唇语,那笑容更深了几分。他抬起手,轻轻扶了扶金丝眼镜,然后,转身,摇上了车窗。
黑色的轿车,启动了,融入了那代表着“权力”与“秩序”的车流,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而李采臣,则提着炸糕,转身,消失在了那充满了“市井”与“江湖”的喧嚣人海。
江湖路远,庙堂深沉。
他们都知道,从今往后,这两人,一个是“官”,一个是“民”。
再相见,怕是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李采臣一边往家走,一边“咔嚓”咬了一大口手里的炸糕。
外皮酥脆,内馅香甜。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这炸糕的味道,跟以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以前,他吃炸糕,吃的是那份单纯的“甜”,那是小市民的快乐,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盼头。
可现在,他从这份“甜”里,却品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苦”。
是那些死在佛像里的姑娘们的“苦”。 是那些跪在他家门口,磕头磕出了血的老百姓的“苦”。 是那个叫顾振庭的“笑面虎”,在“国家大局”面前,不得不低头的“苦”。
更是他李采臣自己,从此以后,再也无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苦”。
他知道,自个儿那份“搂着媳妇,挣点小钱,安安生生过日子”的神仙日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一张看不见的、更大的棋盘,已经在他,和那个叫“顾振庭”的人的脚下,缓缓地,展开了。
而他们,都已是……局中人。
……
回到家,推开院门。
白七姑正坐在那架重新搭好的葡萄藤下,手里拿着一把蒲扇,轻轻地摇着。
“回来了?”她看着李采臣,眼神温柔。
“嗯。”李采臣将手里的炸糕放在桌上,“趁热吃,刚出锅的。”
白七姑拿起一块炸糕,轻轻咬了一口,点了点头:“甜。”
“媳妇,”李采臣在藤椅上躺下,看着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你说,这事儿,真的就算完了吗?”
白七姑放下了手里的炸糕。她看着李采臣,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采臣,”她轻声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今儿个上午,周大掌柜派人送了个信儿来。说是太古洋行那边,最近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李采臣猛地坐了起来。
“他们没再找官府闹,也没再提赔偿的事儿。但是……”白七姑的声音低了几分,“恒晟布庄的几笔洋布生意,突然被人给截了。码头上,咱们神拳弟兄扛的货,也莫名其妙地总是出岔子。甚至……甚至连这胡同口那家卖早点的张大爷,今儿个都被几个洋地痞给砸了摊子。”
“什么?!”李采臣一拍桌子,“这帮孙子,玩阴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白七姑叹了口气,“你这回,虽然赢了面子,但也结下了死仇。那‘太古洋行’,可不是什么善茬。他们现在没大动静,那是在憋着坏呢。”
“而且……”她顿了顿,看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院墙,看到了那遥远的北平城,“那个姓顾的,也不是省油的灯。”
……
接下来的几天,这耳朵眼胡同,就没消停过。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像雪花片子似的飞了进来。
先是恒晟布庄的伙计,满头大汗地跑来报信。一进门就跪下了,带着哭腔喊道:“李爷!不好了!我们家大掌柜……气病了!”
“怎么回事?”李采臣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太古洋行……太古洋行联合了租界里的几家大洋行,把咱们布庄的货源全给断了!之前谈好的单子,一夜之间全黄了!而且……而且海关那边还扣了咱们刚到的一批洋布,说是……说是里面夹带了违禁品!要查封!”
“周大掌柜去海关理论,连门都没进去,就被几个印度阿三给推了出来,一口气没上来,这就……就晕过去了!”
李采臣听得是目眦欲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还没等他缓过劲儿来,神拳的大师兄被人抬着进来了。
“李爷……”这如铁塔般的汉子,此刻却是一脸的颓丧,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还在往外渗血,“码头上的活儿……没了。”
“洋人放话了,凡是咱们‘神拳’的人,一律不准进码头扛活。谁要是敢用咱们,就是跟洋行为敌。今儿个早上,弟兄们气不过去理论,被租界的巡捕房……放狼狗给咬了!”
李采臣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还有吗?”他声音冰冷地问道。
“有……”门外,那个卖早点的张大爷,捂着肿得老高的腮帮子,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李爷……今儿个一早,几个穿西装的假洋鬼子,把我那豆腐脑摊子给砸了……说是……说是看我不顺眼。临走还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
“说是……这就是给‘李半仙’面子的下场!”
“欺人太甚!”
李采臣猛地一拍桌子,那张才买不久的八仙桌,再次被拍出了一道裂纹!
“这帮孙子!正面刚不过,就玩阴的?!”他气得浑身发抖,“那是张大爷!七十多岁的人了,招谁惹谁了?!还有老周,那是正经生意人!他们这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啊!”
白七姑走到他身后,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冷静得让人心疼:“这就是洋人的手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不用刀,不用枪,就用这‘钱’字,用这‘权’字,就能把咱们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给困死。让你看着难受,却又没处撒气。”
李采臣看着满院子的伤员,看着那些因为信赖他、拥护他而遭殃的亲朋好友,一股前所未有的憋屈,堵在了嗓子眼。
他能引天雷劈死史密斯,能一尺子砸烂佛像,可面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软刀子”,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
“媳妇,”他低着头,声音沙哑,“我是不是……害了大家?”
白七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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