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尘缘,是解开的手机锁,是人间未尽的父子情。今日的尘缘,则在四楼飘出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陈腐中带着甜腻的气味里。
四楼的老周,是常客。入秋后咳喘的老毛病犯了,我为他配了些润肺止咳的代茶饮,每日里替他煮上一壶,已成了习惯。
今日,我端着刚煮好的茶汤敲开门。屋内的光线晦暗,老周蜷在旧藤椅里,比前几日更显枯瘦。他接过温热的茶杯,手有些抖,连声道谢。
我在他对面坐下,一股无形的寒意陡然袭来,并非体感的冷,而是心念上的阴翳。同时,一股更为清晰的、混合着腐朽与异样香料的“味道”,从他衰败的身体深处隐隐透出。那不是病气,是更深层的东西,如同附骨之疽,正在吞噬他最后的生机。
我默默看着他。看他浑浊眼中残存的光,看他吞咽茶汤时脖颈绷紧的脆弱线条。这气息,我认得,是远方邪术反噬的痕迹,阴毒而霸道。
老周似乎察觉到我目光的异样,放下茶杯,咧嘴笑了笑,笑容里满是疲惫与解脱:“陈师傅,这茶……真好,喝了身上都暖了。”
我提起粗陶茶壶,将剩余茶汤缓缓注入他杯中,澄澈的琥珀色液体映着黯淡的天光。然后,我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双手捧起,神情肃穆地向他微微致意。
“老周,”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最后一杯,我敬你。愿你此去无挂无碍,早登极乐。”
话音刚落,“砰”一声巨响,门被猛地推开。老周的儿子周强带着一身酒气冲进来,恰好听见我最后那句话。他瞬间双目赤红,指着我破口大骂:“姓陈的!你他妈咒我爸死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这神神叨叨的没安好心!滚!给我滚出去!”
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脸上。我没有分辩,甚至没看他一眼,只是将杯中凉茶轻轻泼洒于地,如同完成一个简单的仪式。然后起身,掸了掸衣襟,向门外走去。
经过周强身边时,我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如铁锥般刺入他耳膜的话:
“债主登门三更寒,镜里黄花已是空。”
周强愣了一下,骂得更凶,将我推出了门外。
三日后,老周安然离世,是在睡梦中去的,没受折磨。
又过了几日,丧事办完,周强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在一个极隐蔽的角落,发现了那个来自异域、造型诡异的小木偶,以及几张高利贷欠条。木偶身上缠着家人头发,心口处却布满细密裂纹。他猛地想起我那句话——“债主登门三更寒”,指的是催命的高利贷;“镜里黄花已是空”,镜花水月一场空,他求来的横财未见,母亲病故,妻子疯癫,老父离世,只剩小女儿懵懂无知……一切,都应验了。
他瘫倒在地,彻骨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他不是请了“大师”做法转运吗?怎么会这样?
周强连滚爬爬地上到六楼,跪倒在我门前,涕泪横流,额头磕得通红:“陈叔!陈叔我错了!我不是人!我鬼迷心窍!求您救救我女儿,救救我!那东西……那东西缠上我女儿了!”
我看着他,如同看一个在业火中煎熬的魂魄。没有责备,也没有立即答应。
“起来吧。”我转身走回屋内,他惶惶然地跟进来。
我没有开坛,没有画符。只是从案头取出一刀最寻常的宣纸,一支他用、笔锋已秃的旧笔,一方石砚。
“把你父亲的生辰八字,你的,你女儿的,写下来。”我指了指空白的纸,“然后,从今日起,每日来此,抄写《清净经》。不必多想,不必多问,只需一字一字,一笔一画,将每个字看清楚,写端正。”
他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就……就这样?”
“就这样。”我平静地看着他,“魔由心生。心若不清净,请遍满天神佛也无用。心若清净,邪祟自退。抄经,是洗你心里的污浊。你心里的业火不熄,你女儿身上的牵连便断不了。”
他沉默了,最终颤抖着拿起旧笔,蘸满了墨,在洁白宣纸上,落下了第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起初几日,周强在恐惧驱使下,还能勉强坐在我那狭小客厅里抄经。但他写出的字,浮躁潦草,墨迹时常因手的颤抖而污成一团。
到了第五日,他彻底坐不住了。
“陈叔!”他猛地将笔摁在纸上,划出长长墨痕,“就这样天天写这些字,有什么用?!我女儿这两天晚上哭得更厉害了,梦里都在喊怕!那东西……根本没走!您是不是没办法?您要是有真本事,就做个法,把它赶走!多少钱我都给!”
他像一头困兽,来回踱步,胸膛剧烈起伏。
我正分拣草药,头也没抬:“心不静,字便乱。字乱,则神散。神散,你自身便是一团污浊之气,如何能驱散外邪,护住你女儿?”
这话刺痛了他,他猛地站定,瞪着我:“我心怎么静?我老婆疯了,爸妈都没了,女儿眼看也要……你让我静?我不是你这种出世的人!我静不下来!”
“正是因为你‘出’不了世俗的苦,也‘入’不了内心的定,才会走到今天。”我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像针一样扎人,“你若静不下来,现在就可以走。门在那边。”
他死死盯着我,喘着粗气,拳头攥了又松。最终,像是被抽干力气,颓然坐回椅子,双手抱头,发出压抑的呜咽。
我没有安抚,只是起身,在他茶杯里续上热水,点燃一小撮安神艾绒,淡淡草药气息弥漫开来。然后,我拿起他扔下的笔,在被墨迹污损的纸边,重新铺开新纸,缓缓写下《清净经》开篇:“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我的字,端正,平和,一笔一画,蕴含某种稳定的力量。
他哭了许久,抬起头,正好看见我写下最后一个字。那宁静的笔画,与我方才话语中的冷酷,形成奇异对比。他愣愣看着,似乎从那规整字迹里,感受到一丝从未体会过的“静”。
他不再说话,默默拿起另一支笔,重新蘸墨。这一次,手虽然依旧微颤,但落笔时,多了几分沉重,少了几分狂躁。他不再追求快,而是试图模仿笔迹里的“稳”,一个字,一个字,如同刻印。
我知道,这并非顿悟,只是疲惫恐惧到极致后,一次暂时的屈服。
我看着他艰难书写的身影,如同看一块棱角分明、满是污垢的顽石,正被一股看不见的水流,缓慢而坚定地冲刷。
这水,名为“经”,源流,却在他自己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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