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幽蓝光芒退去,陈九眼底的风暴却已凝聚成一道刺破暗夜的寒芒。
他不再迟疑,从袖中取出一卷空白的匠门卷轴,平铺在灯奴早已备好的案几上。
卷轴似玉非玉,似帛非帛,在灯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他对一旁静立如石雕的墨生沉声道:“试着写‘九曜全阵图’。”
墨生躬身领命,右手执起那支饱蘸金墨的符笔,手腕悬于卷轴之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笔尖的金墨如活物般滴落,却并未沾染卷轴分毫,而是在离纸面三寸的虚空中凝成一道道纤细的金丝,自动交织、勾勒,一个玄奥繁复的阵图雏形瞬间显现。
那阵图残缺不全,却已透出一种囊括天地、驾驭星辰的磅礴气韵。
陈九屏住呼吸,双眼死死盯着那空中自行演化的阵纹。
这正是他从地脉回溯中窥见的残仙碑影!
只要墨生能将其完整推演出来,他便能掌握破局的关键。
然而,就在阵图即将补全一角时,墨生的笔尖猛地一顿,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
下一刻,笔杆剧烈颤动,笔尖的金墨不再是缓缓滴落,而是如山洪决堤般狂涌而出!
金光爆闪,刺得人睁不开眼。
那些暴走的金墨并未继续勾勒阵图,反而在空中扭曲、重组,自行凝成四行杀气凛然的古篆小字。
灯灭三回,魂归九缺。
执灯非人,乃劫之楔。
碑启之日,万灵血契。
匠门不封,长生即劫。
十六个字,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它们静静悬浮在空中,金光流转,却散发着比万载玄冰还要刺骨的寒意。
陈九只看了一眼,一股寒流便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这不是推演,这是预言!是来自某个未知存在的、不容置喙的审判!
“谁写的?”他的声音嘶哑干涩,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墨生。
墨生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茫然地抬起头,机械地摇了摇:“非我主使,是笔……是这支笔自己动的。”
话音未落,九只光蝶形态的九曜灵从灯火中飞出,它们环绕着那四行金字飞舞,翅膀扇动的光屑洒落在字迹上,发出“滋滋”的轻响。
其中最大的一只光蝶轻轻触碰了一下“劫”字,随即猛地弹开,光芒都黯淡了几分。
“主人,此非字,是‘命纹’。”九曜灵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敬畏,“唯有被天地承认为‘道统之祖’的存在,其执笔书文之时,方能引动天机,使金墨通幽,直录未来一角。这并非推演,而是已经注定的命运轨迹。”
道统之祖?
陈九心头剧震。
他猛然想起,自从识海中那枚“匠门道基”彻底成型后,墨生所书写的那些典籍,从《兵脉卷》到《符阵同源》,再到那本诡异的《阴工录》,竟没有一本是他亲自授意的!
它们……全是这支笔,这个墨生,自行书就!
原来,从那时起,他便在不知不觉中,开创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道!
一条……通往死路的道!
一股狂暴的戾气自陈九胸中升起。
他从不信命,更不信什么注定的审判!
他一把夺过墨生手中的符笔,咬破自己的指尖,将一滴殷红的精血点在笔锋之上。
“以我之血,问一卦:东南海眼,去,或是不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
金墨混合着他的血液,再次在空中翻腾,这一次没有形成复杂的句子,只凝聚出两个血色淋漓的大字。
去,死。
陈九眼神一厉,正待再问。
那血色金墨却又是一阵蠕动,在旁边补上了三个字。
不去,更死。
“呵……”陈九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眼中尽是嘲弄,“合着横竖都是个死?”
他正欲将这支诡异的笔彻底毁去,墨生的身体却忽然僵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他手中的符笔脱手飞起,笔尖的金墨竟诡异地逆流而上,沿着笔杆蔓延,最后竟在墨生自己的胸口衣襟上,自行写下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救主!
写完这两个字,笔杆轻轻颤动,发出一阵微弱的嗡鸣,笔尖调转方向,遥遥指向院落之外,那九座如巨塔般矗立的匠门工坊。
“九曜灵知后路。”墨生口中,发出了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空洞而机械的声音。
陈九瞳孔骤缩,立刻召来九曜灵。
九只光蝶再次汇聚,光芒交织,凝成一道模糊的人形光影,向他传递了一段繁复无比的信息。
“主人,有一法可窥全貌。若以太阳真火为引,九塔工坊为基,布下‘九曜逆命之阵’,可短暂撕开界隙,令残仙碑的‘界隙投影’降临此地一瞬。届时,碑上一切隐秘,将尽收眼底。”
“代价。”陈九言简意赅。他不相信有不付出代价的好事。
“代价是,火童子体内的太阳真火将消耗殆尽,陷入至少七日的沉睡虚弱。并且,”光影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此阵尚缺一味核心引子——一枚‘命契符’。此符需以执念最深者的一缕魂魄为祭,方能画成。”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侍立在旁的灯奴,默默地向前一步,沙哑地开口:“我愿为祭。我的执念,便是为主人点亮前路,至死方休。”
“你还有用。”陈九看也没看他,直接摇头拒绝。
他的目光,落在了刚刚从僵直中恢复过来,正一脸茫然看着胸口“救主”二字的墨生身上。
“刚才那两个字,是你自己的念头?”陈九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直透人心的力量。
墨生愣住了,他低头看着那两个字,那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器灵,而是一个真正拥有了自我意志的生灵。
“好。”陈九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无半点迷惘,只剩下彻骨的冷静。
他伸出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微光,那是他燃烧了半日寿元换来的精纯生机。
他将这一缕生机,轻轻点在墨生的眉心。
“今日,我赐你‘文道真种’,让你脱离器身,踏上真正的求道之路。这枚命契符……由你来画。”
墨生只觉脑海中一声巨响,一股磅礴的文思灵感如天河倒灌,冲刷着他的灵体。
陈九赐予的不仅仅是生机,更是一颗道的种子!
他握住符笔的手不再颤抖,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金墨流淌,笔走龙蛇。
这一次,没有天机预言,没有血腥卜卦,只有一道纯粹到极致的执念,通过笔尖倾泻在卷轴之上。
符成的刹那,整个院落仿佛都静止了。
风停了,灯火凝固了,连时间都似乎为之停滞。
那张空白的卷轴上,并未出现什么玄奥的符文,反而浮现出一副生动的画面——
那是一个昏黄的傍晚,一个瘦弱的孩童坐在门槛上,望着远方。
一个温柔的妇人走来,点亮了一盏油灯,灯光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孩子眼中对归家的期盼。
画面中的孩童,赫然是幼年时的陈九。
几乎在同一时间,陈九的识海中,那枚许久没有动静的匠门道基猛烈震动,一道冰冷的信息流涌入他的脑海:
“检测到宿主核心执念,文枢通幽,解锁特殊能力——‘命契绘符’。”
“能力说明:可借由至亲至信者最深刻的执念,引动因果回响,绘制出承载命运之力的特殊符箓。”
陈九怔怔地看着那幅画面,看着画中母亲温柔的笑脸,那张脸在他的记忆中早已模糊,此刻却又无比清晰。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涌上心头,酸涩、温暖,却又带着一丝冰冷的决意。
他低声呢喃,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对这满天神佛宣告:
“原来……我最深的执念,是想回家吗?”
他缓缓抬起手,将那张承载着他童年记忆和母亲身影的“命契符”摄入手中。
符箓入手温润,仿佛还带着当年那盏油灯的余温。
他的目光穿透了夜色,望向那九座在黑暗中如同沉默巨兽般的工坊高塔。
子时将至,夜色正浓,一场豪赌,即将拉开序幕。
而赌注,便是他和他所有的一切,以及……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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