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眼最深处,那口终年被九座镇魔塔环绕的古井,井水早已干涸,只余下无尽的黑暗,仿佛直通九幽的喉管。
黑渊翻涌,发出令人牙酸的低沉嘶吼,那是被压制了千年的怨念在咆哮。
陈九就盘坐在井底中央,身前悬着一盏幽蓝色的古灯。
灯火如豆,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被深渊的吸力吞噬,却又顽固地撑开一片三尺见方的安宁。
灯火颤动,映照着他年轻却过分苍白的面庞。
他的意识沉入一片混沌。
梦境中,无数破碎的画面如流星般划过。
“灵引九转,血脉为契,轮回应劫,镇补天裂……”残缺不全的口诀在耳边回响,他看见一道道模糊的身影,他们面容相似,气质却各不相同,在同一个祭坛上,以身躯化为烈焰,投入那贯穿天地的巨大裂隙。
紧接着,一本古朴厚重的书册虚影在他脑海中浮现。
书页无风自动,翻至一页,上面用朱砂血字记载着一段尘封的历史:远古之时,天道有缺,裂隙自生,为免苍生涂炭,有大能者创立守契人之法。
以身负“灵引”血脉的九人为轮转,每隔百年,便由一人献祭己身,化作天道符文,暂时弥合裂隙。
九世一轮回,周而复始。
而他,陈九,正是这第九世的守契人,是唯一一个未被天道抹去前世印记、承载了所有记忆的真嗣。
他猛地睁开双眼,井底的黑暗瞬间被他眼底的一抹精光刺破。
幽蓝的灯火在他瞳孔中跳跃,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道与生俱来的、宛如碑文的印记。
“不是宿命选我……”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井底激起层层回音,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与嘲弄,“……是我还没说不。”
话音未落,他并指如剑,对着自己眉心轻轻一点。
一缕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生命气息,如青烟般从他体内溢出。
这是他仅剩不多的寿元,在这一刻,他毫不犹豫地燃烧了半日之期。
这点燃的寿元化作无形的火焰,瞬间引燃了他身前整齐码放着的九百张送魂纸。
没有火光,没有温度,那些黄纸却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迅速变得焦黑,纸面上,一道道繁复的金色纹路却逆向生长,浮现出来,宛如活物般缓缓流淌。
虚空中,仿佛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缥缈而悠远:“替死之约,九老应之。”
同一时刻,九塔之巅,血月当空。
巨大的祭坛由万年玄武岩筑成,高耸入云。
祭坛之上,青鸾女身着祭祀华服,手持一根通体莹白的玉杖,神情肃穆。
她清冷的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那是来自东荒各大正道宗门的强者,他们神色各异,或期待,或贪婪,或悲悯,但无一例外,都在等待着最终时刻的到来。
祭坛中央,一座血色晶石构成的祭台在月光下折射出妖异的光芒。
凤清漪就被数十条刻满符文的玄铁锁链牢牢缚于其上,动弹不得。
她体内的九幽玄体已被彻底催发,精纯至极的阴寒之气冲天而起,引得天穹之上风云变色,雷云汇聚,仿佛在为这逆天之举而震怒。
正道诸宗的长老们看着这天地异象,眼中喜色更甚。
只要献祭了这九幽玄体,便能引动天道之力,将那裂隙彻底封死,换来东荒千年太平。
至于凤清漪的死活,与这千秋功业相比,不过是必要的牺牲。
而在人群边缘的阴影中,一些气息诡异的身影也在蠢蠢欲动。
他们是销声匿迹已久的魔道残部,同样在等待着机会。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的厉啸划破夜空。
“桀桀桀……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拿一个女娃的性命去填你们的功德簿,这天道,不要也罢!”
众人骇然抬头,只见高天之上,一道血色身影凭空而立。
那是一个身披血色长袍的老妪,正是魔道巨擘血婆罗。
她手中,一杆漆黑的大幡迎风招展,幡面上,百万魂火如鬼眼般明灭不定,发出凄厉的咆哮。
“逆命幡!”有识货的正道大能失声惊呼。
血婆罗放声狂笑,声浪滚滚,震得整个祭坛都嗡嗡作响:“守契人血脉,不过是天道的奴隶!今夜,老身便要焚尽这灵引血脉,斩断这该死的天道奴契!”
她猛地一挥逆命幡,幡面上的百万魂火瞬间汇聚成一道滔天血浪,裹挟着无尽的怨毒与诅咒,朝着祭坛上的凤清漪,也朝着在场的所有人,轰然拍下!
她竟是想在献祭完成之前,将这里所有人一同血洗!
“不好!快布防!”正道诸宗强者脸色大变,纷纷祭出法宝,却发现那血浪中蕴含的逆命之力竟能污浊灵气,他们的防御阵法在接触的瞬间便摇摇欲坠。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略显单薄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祭坛边缘。
他走得有些踉跄,仿佛身负重伤,每一步都踩得不稳。
正是从井底走出的陈九。
“又一个送死的?”有人不屑冷哼。
然而,就在陈九现身的那一刻,他看似凌乱的脚步,却悄然踏出了一套玄奥的阵法。
一股无形的力量以他为中心弥散开来,笼罩了整个祭坛。
“因果剥离。”他心中默念。
他踉跄着靠近了立在祭坛边上,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一名青鸾殿弟子。
那弟子名叫阿丙,是负责看守祭品的杂役,此刻正瑟瑟发抖。
陈九看似无意地伸出手,扶了他一下,指尖却快如闪电,轻轻点在了阿丙的眉心。
“命格寄生,启!”
一瞬间,陈九怀中揣着的一个纸人,双目陡然暴涨出刺目的金光!
那纸人单薄的身体里,竟隐约浮现出凤清漪的命格轮廓,气息与祭台上的她变得一般无二!
与此同时,那九百张被他留在井底的送魂纸,此刻无风自燃,化作九百只翩跹的金色蝴蝶,穿透空间,凭空出现在祭坛上空。
它们环绕着祭台飞舞,形成一个巨大而璀璨的金色结界,将凤清漪与外界彻底隔绝。
“替命结界,成!”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血婆罗的滔天血浪终于落下,逆命幡那足以颠覆法则的力量,精准无比地轰击在凤清漪……或者说,是轰击在被命格寄生的目标之上。
轰——!
一声震彻天地的巨响,祭坛剧烈摇晃。
然而,预想中凤清漪血肉模糊的场景并未出现。
那道血浪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竟诡异地转了个弯,尽数轰在了那个不起眼的杂役弟子阿丙的身上!
不,更准确地说,是轰在了寄生于他体内,由纸人承载的凤清漪的命格之上!
阿丙的身体瞬间崩裂出无数道恐怖的裂痕,鲜血狂喷,但他体内那道金光闪烁的纸人却硬生生抗住了这一击。
他双目圆瞪,气息萎靡到了极点,却昂然不倒。
血婆罗的狂笑声戛然而止,她死死盯着突然出现的陈九,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更为浓烈的杀意:“守契人,你终于肯现身了!用这种偷天换日的把戏,以为就能救她?今日,你与她,都要成为老身的祭品!”
说罢,她再次催动幡力,更为狂暴的魂火风暴席卷而来。
而另一边,正道诸宗的大能们见状,非但没有出手相助,反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竟趁着这混乱,同时发难,数道强横的灵力匹练越过陈九,直奔被结界保护的凤清漪而去,竟是想借着这乱局,强行完成献祭!
前后夹击,绝境降临!
“噗!”
陈九被两股力量的余波震得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愈发苍白。
但他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猛地咬破自己的指尖,以鲜血为墨,在身前的虚空中迅速勾勒。
那不是符文,也不是阵法,而是一块残缺古碑的虚影!
“守契人·陈九,以吾之名,召——地脉镇碑!”
他低喝出声,声音不大,却仿佛蕴含着言出法随的天地至理。
刹那间,环绕海眼的九座镇魔塔齐齐发出嗡鸣,九道光柱冲天而起,在苍穹之上汇于一点。
那一点光芒迅速拉伸、凝聚,化作一道横贯天地的巨大残碑投影,正是沉睡于九塔之下的碑娘·承罪!
那残碑虚影出现的瞬间,一股镇压万古的恐怖气息轰然降下。
血婆罗逆命幡上那滔天的百万魂火,仿佛遇到了天敌,发出阵阵哀嚎。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残碑虚影猛地向下一沉,竟产生一股无可抗拒的吸力,将逆命幡轰出的所有魂力,连同正道诸宗打出的灵力匹练,尽数吞噬!
随后,那庞大的能量洪流,被残碑虚影强行导入地脉深处,沿着那条看不见的通道,狠狠地镇向了那正在蠢蠢欲动的天道裂隙!
“不——!”
血婆罗面色剧变,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手中的逆命幡,在碑影神威的震慑下,寸寸崩裂,百万魂火哀嚎着溃散于天地之间,化为虚无。
祭坛在巨大的能量冲击下彻底崩裂,血婆-罗踉跄后退,口中鲜血狂喷,手中的逆命幡也化作一块破布,无力地飘落。
她死死地盯着陈九,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却又夹杂着一丝无人能懂的悲悯。
“你以为……你是救她?”她的声音沙哑而绝望,“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在替天续命!”
话音未落,她体内元神轰然逆转,一道血色符文在她眉心炸裂。
恐怖的自爆余波瞬间席卷全场,将那些趁乱偷袭的正道强者尽数震退。
烟尘散尽,血婆罗已然神魂俱灭。
陈九扶住摇摇欲坠的阿丙,将那几乎碎裂的纸人从他体内抽出,收入怀中。
他抬头,望着化为一片废墟的祭台,和不远处面色阴沉的正道诸宗,轻轻擦去嘴角的血迹。
“下次……”他轻声说道,声音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谁再跟我提‘宿命’这两个字,我让他亲自去轮回里试试。”
话音落下,他身前那盏幽蓝古灯的灯火忽然剧烈地摇曳了一下。
灯影中,古书的虚影再次浮现,缓缓翻开了新的一页。
第五卷的标题清晰地显现出来——《灵引九卷·第五卷:命格可易》。
而在标题之下,一道新的纹路正在缓缓形成:那是一缕微弱的命格之气,正缠绕在一个小小的纸人身上,以一种霸道而又温和的方式,缓缓寄生。
高天之上,青鸾女握着玉杖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冰冷的目光越过狼藉的祭坛,落在陈九身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复杂光芒。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身后几位核心长老,做了一个隐晦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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