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全将那只沉甸甸的木匣双手奉上时,声音因极速奔驰而嘶哑干裂,只说得出三个字:“高公……急件。”
林昭的目光从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和满是血丝的双眼扫过,没有先接木匣,而是沉声对亲兵道:“带他下去,烈酒暖身,好肉果腹,马匹喂最好的精料。”
直到阿全的身影被扶进营帐,他才缓缓打开那只没有任何标识的黑漆木匣。
匣中没有预想的军情密报,只有一角泛黄、早已硬化如石的布片,上面是用血和墨混合写就的字迹,虽已模糊,但那股悍不畏死的决绝之气,却穿透十年岁月,扑面而来。
“守土者死,护民者生。”
八个字,仿佛八柄重锤,狠狠砸在林昭的心口。
这是十年前,睢阳被围,城破前夜,他写下的血书。
当年他不过一介校尉,与张巡、许远一道,率数千残兵死守孤城,护数十万百姓。
城中粮尽,甚至易子而食,他们也未曾后退一步。
他记得,写下这封血书后,他就将它撕碎,分与身边即将赴死的袍泽,约定若有幸存者,便将其带回家乡,告慰父母妻儿。
没想到,竟有一角留存至今,还辗转回到了他的手中。
布片旁,是高德遒劲的朱批,寥寥数字,却字字千钧:“此子心在天下,不在兵符。”
林昭攥紧了那块血书残页,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明白了。
王琚的余党在长安兴风作浪,而高公没有送来那些污蔑之词,而是送来了他林昭的“本心”。
这是提醒,也是信任。
提醒他,无论身居何位,莫忘睢阳城头那颗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信任他,能看清朝堂诡谲,更能处理好眼前的危局。
片刻后,他起身走出大帐,翻身上马,任风雪扑面。
不知行了多久,他来到一片荒原,风雪如刀,割裂天地。
远处,一盏孤灯在残破驿亭下摇曳——那是苏晚为他点亮的灯。
风雪不知何时变得狂暴起来,裹挟着冰冷的刀子,疯狂抽打着天地间的一切。
那盏驿灯中的火苗,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剧烈摇曳,随时可能熄灭。
林昭翻身下马,脚步沉重却坚定。
他从随军铁箱中取出一块备用的铁甲残片,指尖触到那冰凉粗糙的金属表面,仿佛握住了过往千军万马的重量。
他小心翼翼地将甲片覆在灯罩迎风面,挡住最凛冽的寒风。
随即,他撕下披风一角,布条在冻僵的指间打结,发出细微的“嘶啦”声,牢牢将甲片与灯柱绑紧。
做完这一切,那原本随时会熄灭的灯火,在甲胄的庇护下,终于稳定下来。
火光虽微弱,却倔强地跳跃着,映在他眼中,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铁生策马上前,满脸不解:“将军,不过一盏孤灯而已,在这荒郊野外,灭了便灭了,何劳您亲自动手?”
林昭没有回头,只是凝望着远方被风雪模糊的山峦轮廓,那里是长安的方向,是家的方向。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亲兵的耳中:“她让我活着回来。这灯,是她的心跳。”
风雪中,那火苗轻轻一跳,仿佛回应着这句话——温热、微弱,却执拗地不肯熄灭。
一句话,让周围所有经历过血火洗礼的铁血汉子瞬间沉默。
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最懂袍泽之情,也最知家中牵挂的分量。
将军守护的,哪里是一盏灯,分明是万里之外,那个女人和未出世孩子的期盼,也是他们所有人心中最柔软的念想。
林昭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被风霜雕刻的坚毅脸庞,下达了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命令:“传令下去,明日全军就地休整一日。所有人,修整盔甲,擦拭兵刃,祭奠阵亡的战友,然后……给家里写一封信。”
军中一片死寂,随即,不知是谁第一个,默默地解下了身上的甲胄。
金属甲叶相碰,发出清脆而低沉的“叮当”声,像是卸下千斤重担。
动作很轻,仿佛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千骑解甲,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丝杂音。
雪地上,很快铺开了一张张来自军中统一发放的粗糙麻纸,士兵们就着雪光和微弱的火光,用冻僵的手指,一笔一划,写下那些或许永远无法寄出的家书。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风雪的呼啸,竟成了一支低沉的安魂曲。
就在此刻,千里之外的长安将军府中,卧病十日的苏晚终于能下床行走。
她不顾稳婆的劝阻,扶着书案,重新校对那本倾注了她无数心血的《产难十三方》。
这十日,她仿佛也经历了一场生死,面色虽苍白,但眼神却愈发清亮坚定。
墨香混着药气在屋中弥漫,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字句,如同抚过未出世孩子的额头。
忽然,府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
片刻后,管家匆匆进来禀报,脸上带着为难又感动的神色。
原来是城西的老马,那个当初被林昭从恶霸手中救下的皮货商,带着十几个民夫,竟跪在了将军府门外。
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只粗陶大碗,碗里盛着冒着热气的羊奶、野山参熬的汤,甚至还有几颗不知从哪弄来的珍贵红枣。
热气升腾,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带着浓郁的奶香与药香。
老马领头,声泪俱下:“将军出征前,连一口热汤都没喝上,如今夫人身子要紧,肚里的孩儿更不能缺了补养!我们没什么好东西,这点心意,求夫人务必收下!”
跟来的稳婆急得直跺脚,哭着说:“你们这是要夫人的命啊!她刚能下床,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苏晚听完,却只是平静地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冷风夹着雪粒扑在她脸上,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她看着雪地里那些衣衫单薄却眼神炙热的百姓,轻声吩咐侍女:“去,把东西都收下,告诉他们,心意我领了,东西……孩子也领了。”
侍女们依言将一碗碗汤羹收进府内,苏晚则回到案前,提笔蘸墨,在一方新手帕上迅速写下一个药方,递给管家:“把这个交给他们。天冷,在他们送来的汤里各加黄芪三钱,可益气固表,抵御风寒。”
院中,奉林昭之命留下照看府邸的陆文远,默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提笔在自己的手记上写道:“庚子年冬,将军征战在外,夫人卧病初愈。城中百姓自发奉汤食于府前,夫人纳之,以药方回赠。母子初安,而仁心已渡万人。”
三日后,大军休整完毕,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昂。
一只来自长安的信鸽,却带来了陆文远加急送来的密报。
“吐蕃斥候再现凉州边境,三五成群,行踪诡秘,不似寻常探查。”
军帐内,林昭凝视着面前巨大的沙盘舆图,凉州、河西、陇右的地形尽收眼底。
帐外风雪依旧,雪花落在帐篷上的“簌簌”声清晰可闻,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在逼近。
他负手而立,良久未动,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袖中那块坚硬的血书残页,似乎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攀升,风猛地掀开营帐的门帘,灌入的冷气让烛火疯狂跳动。
墙壁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一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的残破战旗——一如当年,他在睢阳城头所见的那杆,被箭矢和鲜血浸透的大唐龙旗之影。
他忽然想起当年城破前夜,他曾下令点燃所有烽火,只为告诉百姓:“我们还在。”
十年了,狼烟从未真正散去。
他缓缓转身,眼中再无一丝归家的温情,只剩下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令人心悸的冰冷与锋锐。
他从腰间抽出一支赤红色的令箭,没有任何犹豫,“噗”的一声,狠狠插入了沙盘上代表河西走廊咽喉的那个位置。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风雪。
“命河西节度使,即刻起,闭锁玉门、阳关两处关隘三日,无本将手令,片甲不得出入!并清查境内所有来路不明的‘牧羊人’!”
亲兵肃然领命,正要退出,林昭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冰冷,也更加神秘。
“另备信鸽七只,以最快速度,分别飞往安西、北庭、碎叶……直至最西边的十二座军驿——”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狼毫笔,在一方白绢上写下两个字,墨迹淋漓,杀气毕现。
“信上,就写这两个字。”
亲兵接过,只见白绢上龙飞凤舞,赫然是两个大字:
“点灯。”
烛火猛地一跳,映着他坚毅的侧脸,人影如旗,仿佛下一瞬,便要挣脱这营帐的束缚,踏碎漫天风雪,再次奔赴那片他用生命守护过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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