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了,但寒意却愈发刺骨,仿佛凝结在敦煌的每一寸空气里,等待着一丝火星,便能燃起燎原之势。
七日,整整七日,林昭的帅帐内灯火未曾熄过。
终于,消息如融雪的溪流,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十二座边境驿站的信使接连抵达,带回的消息如出一辙:各驿自发组织百姓守夜,燃起长灯,但凡有陌生的牧人面孔出现,不出半个时辰,消息便会传到驿长案头。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用最朴素的方式,织成了一张疏而不漏的天罗地网。
与此同时,更关键的情报自瓜州边境传来。
小伍和他手下最精锐的斥候,如雪原上的孤狼,悄无声息地潜行了三天三夜,终于在一处被风雪掩埋大半的废弃羊圈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雪地上,几枚极不寻常的蹄印深深嵌入冻土——那印记比寻常牛羊的要宽大厚重,边缘还有着被铁掌磨砺过的规整痕迹。
小伍俯身跪在雪中,指尖轻轻摩挲着蹄印的轮廓,触感粗糙而冰冷,仿佛摸到了某种沉睡巨兽的骨骼。
他呼吸一滞:这是吐蕃特意为山地作战训练的特种牦牛,寻常商队绝不会有!
他的目光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一处被踢翻的草料堆下。
半截黄澄澄的东西在灰白的雪地里格外醒目。
他拨开积雪,一枚铜哨显露出来。
哨身古朴,但在哨孔侧面,几道细不可见的螺旋状刻纹,在微弱的天光下折射出冷厉的光。
这刻纹,与当初在“雪狼”身上搜出的那枚,别无二致!
小伍的心脏猛地一跳,但他没有伸手去拿。
他记得将军的命令:“找到鱼饵,不要惊动,只要告诉鱼,你已经看到了它。”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唐军制式的铁哨,凑到唇边,吹响了三短一长。
哨音尖锐而短促,撕裂了雪原的寂静,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又迅速被寒风吞噬。
远处一只寒鸦惊飞而起,扑棱声划破死寂。
敦煌城内,节度使府。
林昭并未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斥候身上。
沙盘之上,敦煌周边山川河流尽收眼底,十二驿站如星辰点缀边境。
他亲手插上一面面红旗,又在玉门峡谷处压下一枚黑石。
“他们若来,必走此道。”
他面前,堆积如山的,是敦煌近十年来的所有边防军报。
他一卷一卷地翻阅,手指拂过那些泛黄的纸页,纸面粗糙,边缘卷曲,墨迹深浅不一,仿佛在与过往的烽烟对话。
指尖传来岁月的凉意,鼻尖萦绕着陈年竹简与羊皮卷特有的霉味。
终于,他发现了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规律。
每一次吐蕃大规模犯境的前一个月,总会有一支或数支背景模糊的“商队”入境,他们不贩丝绸,不运瓷器,专事收购三样东西——粗盐、干草,以及硫磺。
盐和草是军队行进的必需品,但硫磺……那是制造火药与引火物的关键材料。
“陆文远!”林昭沉声喝道。
陆文远应声而入。
“拟令,即刻传遍敦煌全境及十二驿。自今日起,凡有商队采买粗盐、干草、硫磺,单次超过五斤者,必须持我亲笔签发的节度使印信,否则以通敌论处!”
“遵命!”陆文远
“还有,”林昭转向一旁的老马,“去民夫营,找几个手艺最好的木匠,给我改装三辆驴车。车要结实,但关键是在轮轴处给我掏空,做成暗格,里面装满磨好的石灰粉。机关要巧,一经外力破坏,石灰粉必须能瞬间喷出。”
老马一愣,随即咧嘴一笑:“将军这招高!管教他们睁眼瞎!”
“老马,”林昭低声补充,“你派两个懂吐蕃话的细作,混进市集,散播消息——就说节度使刚批了三批‘特许盐货’,由民夫营连夜运往玉门关补给前线。”
老马会意,眼中精光一闪:“将军这是要放饵钓鱼。”
当夜,三辆看似满载货物的“运盐车”吱呀呀地驶出敦煌城,朝着玉门关的方向缓缓行去。
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咯吱声,车轴与木架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车夫是军中挑选的精锐,而车上所谓的“盐”,不过是几袋沙土。
真正的杀机,藏在那不起眼的车轮之下。
风雪再起,三日后,玉门峡谷。
这里是古道的咽喉,两侧山壁陡峭,岩壁上凝结着厚厚的冰层,反射出幽蓝的冷光。
寒风在谷中呼啸,如鬼哭狼嚎。
当三辆驴车行至谷中最狭窄处时,数十条黑影如鬼魅般从两侧的岩石后扑出!
他们身着厚重的皮袍,口音混杂,听不出是哪个部落,但行动却异常迅猛精准。
他们对车上的沙袋视而不见,领头的一人手持弯刀,毫不犹豫地直奔驴车底部,刀锋一挑,精准地撬开了轮轴上的暗格盖板!
他们果然知道!
然而,预想中满载的货物并未出现。
盖板洞开的瞬间,“嗤”的一声轻响,一股浓烈的白色烟雾猛地从暗格中喷涌而出!
是石灰粉!
冲在最前的几名伏击者躲闪不及,被扑了满头满脸。
那粉末细密无比,瞬间钻入眼鼻口喉,灼烧般的刺痛感让他们惨叫出声,喉咙如被烈火炙烤,视线瞬间被一片惨白占据,脚下踉跄,如同盲人般乱撞。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碱味,令人作呕。
“动手!”
一声爆喝,唐军伏兵自峡谷两侧四起,刀光如练,箭矢如雨!
混乱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
伏击者被石灰粉迷了心神,阵脚大乱,转眼间便被尽数制服。
九人被活捉,无一漏网。
审讯在临时营帐中进行。
营帐内炭火微红,映得人影幢幢。
俘虏被绑在木桩上,皮袍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一名俘虏眼神凶悍,衣领内侧绣着一只雪山秃鹫——那是吐蕃王帐亲卫才有的标记。
他趁人不备,猛地就要咬向自己的舌根。
“想死?问过我没有!”
小伍身影一闪,手中铁钳已夹住其下颚,顺势将一枚铜制“禁言扣”卡入上下牙之间,牢牢固定。
“带进来的时候我就说了——一个都不能死。”
他伸手从俘虏袖中一探,摸出了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羊皮地图。
地图摊开,上面赫然标注着十二驿站的水源地位置,而一条刺眼的红线,从瓜州边境出发,最终的箭头,直指敦煌城内的军粮仓库!
林昭连夜亲审。
他走进帐中,目光扫过那被禁言扣锁住、满眼绝望的俘虏,却不问姓名,不问来历。
小伍低声禀报:“将军,此人懂汉话,曾在逻些城待过三年,极可能是论莽热的耳目。”
林昭缓缓走近,声音低沉如风过戈壁:“你说,论莽热这辈子,有没有见过江南三月的柳?”
见对方瞳孔微缩,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烧城毁粮,不是因为恨唐军,是因为他害怕……怕这土地上的绿意,会让他毕生信奉的荒原法则,彻底崩塌。”
这番话,字字诛心。那俘虏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将他们的头发剃了,换上我大唐百姓的衣服,”林昭转身,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营帐,“放他们回去,告诉论莽热。再替我附上一封亲笔信。”
他接过纸笔,挥毫写下九个字,力透纸背:
“灯已点齐,若想熄,尽管来。”
信纸折好,封入油布筒,绑在一只漆黑信鸽的腿上。
那鸟振翅而起,穿过敦煌城头尚未熄灭的烽火光芒,向东南方向的夜空疾飞而去。
当夜,敦煌城头,十二座烽火台依次被点燃。
熊熊的火焰冲天而起,却并非为了示警。
那炽热的光芒,照亮了茫茫雪原,也映亮了城中无数张仰望的面孔。
热浪扑面,风中传来木柴爆裂的噼啪声,百姓们默默伫立,眼中映着火光,仿佛看到了归家的路。
“将军,”陆文远轻声问道,“真要让他们看到希望?”
林昭望着远方,目光深远:“灯不为照敌,而为照归途。”
陆文远肃然记下,随即命人拟写六百里加急军报。
数日后,长安城上空风雪未歇。
一只通体漆黑的信鸽,翅膀下却绑着一圈火焰般炙热的红羽,穿过重重宫阙,精准地落在了内侍省的窗棂上。
它的脚上,绑着一根黑色的羽毛。
那是林昭与他之间最高等级的预警信号——敌已动!
高德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将军令:灯不为照敌,而为照归途。”
他摩挲着怀中那枚温润的玉戒,指尖冰凉。
他低声对身旁的老钟说:“他比谁都懂,真正的光,从来不在天上,而在人心。”
话音未落,一声急促的禽鸟鸣叫划破夜空。
长廊外的风声愈发凄厉,卷动着宫灯摇曳不定,光影幢幢,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忽明忽暗。
而在遥远的敦煌帅帐内,沙盘上的推演刚刚告一段落。
帐外的风雪似乎也感应到了这股山雨欲来的气息,渐渐平息下来。
夜,静得可怕,仿佛连时间都已凝固。
林昭端坐于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沉静如水,正在等待着他布下的棋局,落下第一颗关键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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