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的昆仑北麓,风如千万柄利刃,刮过每一寸裸露的肌肤,刺骨寒意顺着甲缝钻入骨髓。
雪粒被狂风卷起,打在脸上如同砂石磨砺,发出细微却持续不断的沙沙声。
远处山脊在浓云下若隐若现,宛如沉睡巨兽的背脊。
三千轻骑,人人身披吐蕃降兵的破旧皮袍,在林昭的带领下,如同一支沉默的幽灵,悄然穿行于被冰雪封锁的山谷。
皮袍上残留着膻腥气味,混杂着冻土与铁锈的气息,在每一次呼吸间侵入鼻腔。
马蹄裹着厚布,踏在积雪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仿佛大地也在压抑着喘息,与风声混为一体。
每一步落下,积雪便微微塌陷,留下浅浅的凹痕,旋即又被新雪覆盖。
“将军,再往前十里就是赤岭的暗哨区了。”老兵铁生压低了声音,凑到林昭马前,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挂在胡须上如细小冰晶,“若是巡逻队盘问,我们的口令一旦有误,便会立刻暴露。”他的手指因寒冷而僵硬,握缰的手微微颤抖,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林昭勒住缰绳,整支队伍随之无声停下,连战马都仿佛通晓军令,不再喷鼻躁动。
他没有回头,只是从贴身的怀中取出一卷微微泛黄的羊皮纸,那是一份吐蕃军令的抄件,从前日一名被俘的吐蕃百夫长身上搜出,上面详细记录了赤岭守备未来一周的轮值与口令。
羊皮纸边缘粗糙,触手微糙,带着体温缓缓融化其上的薄霜。
这三天,他早已将所有口令倒背如流,甚至能在梦中以吐蕃语复述。
“按原计划行事。”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生死一线的敌哨,而是一场寻常的演练。
话音落下的刹那,风势稍歇,天地间一片死寂,唯有雪粒轻敲皮甲的簌簌声,像是命运在低语。
果不其然,行不过五里,两支举着火把的吐蕃巡逻队便从山壁后方绕了出来,长矛的寒光在火光下闪烁不定,映照出雪地上跳动的影子。
火把噼啪作响,油脂滴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黑点,升腾起焦糊气味。
队伍最前方,精通吐蕃俚语的斥候小伍迎了上去,用一口地道的吐蕃边境口音与对方高声对答,声音在空旷山谷中回荡,带着粗粝的沙哑感。
几个回合下来,对方虽面带疑色,上下打量着这支“降兵”队伍,却终究没在口令上找出任何破绽,不耐烦地挥手放行。
待到与巡逻队拉开足够距离,铁生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将军神机妙算。”他搓了搓冻得发麻的脸颊,指尖传来木然的钝痛。
林昭伏在马背上,目光却始终望着东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赤岭方向,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他们以为一道构陷我的圣旨,就能逼得我回师长安自辩清白。那帮朝堂上的蠢货,和吐蕃的主帅论莽热想到一处去了。可他们都算错了一件事——我若真退,才是正中下怀,必死无疑。”
距赤岭三里,林昭抬手示意全军止步。
雪地上,人马如雕塑般凝固。
他低声下令:“小伍,带你的斥候,摸进去看看。活口不留,半个时辰回报。”月光短暂穿透云层,洒在冰壳般的雪面上,泛出幽蓝冷光,正是最佳侦察时机。
半个时辰后,小伍悄无声息返回,像一只灵猫跃出阴影。
他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将军,果真是座假营!炊烟稀疏得可笑,数千顶帐篷密集排列,却听不到半点马嘶人沸之声。”他摊开手掌,掌心是几粒从粮堆缝隙中掏出的细沙,“我捻了捻——是沙,真正的粮车不会漏出这种粉末。”
而林昭,早已在一块平整的巨石上铺开了地图,身旁的书记官陆文远正根据斥候的描述,迅速绘制着敌情图。
墨汁刚落便微微冻结,笔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林昭的目光扫过地图边缘那些几乎被墨线忽略的小径,忽然停住。
“吐蕃南粮北运,必避唐军耳目……常规商道皆有烽燧监视,唯有冬季封冻的冰河,才可通行重载——”他的手指猛地顿住,点在地图上一条几乎被忽略的、蜿蜒曲折的蓝色细线上,“此处名为‘寒脊道’,是一条季节性的冰河。入冬后河面封冻,坚逾精铁,足以通行重车牛马。吐蕃人真正的运粮队,必然会选这条人迹罕至的鬼路。”
决断在瞬间做出。
林昭留下五百人,由一名副将带领,继续穿着降兵皮袍,在赤岭附近故意制造踪迹,迷惑可能存在的吐蕃探子。
他自己则亲率两千五百精锐骑兵,调转马头,如一柄出鞘的利刃,直插向地图上那条致命的“寒脊道”。
路途比想象中更为艰险。
一段断崖横亘在前,两侧是万丈深渊,别说战马,就是徒手攀援也极其困难。
铁生查看地形后,面色凝重地提议:“将军,只能拆解所有鞍具,人马分离,分批减重通过。”
“太慢了。”林昭断然否决。
他望向断崖另一侧,嘴角微动:“他们该到了。”话音未落,远处雪坡下果然传来沉闷的驴蹄与车轮碾雪之声。
一支早已在此等候的民夫驴车队出现在众人眼前。
车上没有粮草,全是盘成一卷卷的粗大牛皮索和闪着金属光泽的绞盘滑轮——此法源自西域商队穿越天险之古术,林昭曾于边市闻之,遂密令筹备。
“传令下去,‘悬马过涧’。”
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将战马蒙眼衔枚,由士卒牵引,沿横贯深渊的牛皮索缓行通过。
每批十骑,耗时极久,然终无一失。
三匹战马中途受惊挣扎,几乎坠谷,幸被及时稳住,将士含泪继续作业。
一夜之间,两千五百骑兵安然渡过天险,唯余雪地上几道深陷的拖痕,见证这场静默的壮举。
随军的书记官陆文远在行军日志上用颤抖的手写下:“将军不走阳关道,偏踏鬼门关,其智其勇,鬼神难测。”
第三日午时,前出的斥候终于带回了决定性的消息:前方的冰谷中,发现了大规模牦牛留下的蹄印,深陷雪中,数量之多,足迹之新,绝非小数目,其方向赫然是通往大唐边境重镇敦煌。
空气中隐约飘来干草与牲畜皮毛混合的气息,那是粮队行进时特有的味道。
林昭站在一块迎风的冰岩上,任凭风雪吹打着他玄色的铁甲,铠甲表面已覆上一层薄冰,触手刺骨。
他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冷笑:“找到了。这才是论莽热真正的血脉——至少三千车粮草,而押运的兵力,绝不会超过八千人,他的主力,还傻乎乎地在赤岭的空营里等着我的脑袋。”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命令如连珠炮般发出:“铁生!率八百弓弩手,埋伏于谷口两侧制高点,不必理会敌军护卫,你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射杀所有驱赶牲畜的畜手!”
“小伍!带一百死士,换上牧奴的衣服混进去,一旦动手,不求杀敌,只求在粮车队的中段与末端同时纵火!”
“其余人,随我藏于冰川裂隙之后,待敌军主力入谷过半,立刻截断他们的后路!”
命令下达,大军化整为零,如冰雪般融入了这片白茫茫的世界。
当夜,风雪骤然加大,天地间一片混沌。
狂风呼啸如鬼哭,雪片横扫,能见度不足十步。
吐蕃的运粮队如同长蛇,在风雪中迟缓地蠕动着,缓缓进入了林昭为他们选好的葬身之地——一线天冰谷。
车队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堆积如山的粮草散发出诱人的草料香气,那是支撑吐蕃大军南下的生命线。
干燥的草屑随风飘散,偶尔被火把引燃,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林昭伏在裂隙的阴影中,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瞬间凝成冰珠,视野模糊又清晰。
他却纹丝不动,眼神锐利如鹰。
他听着风中的蹄声、人语、车轴吱呀,像一位猎人聆听猎物的脚步。
当时机成熟,他缓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赤羽令箭,没有高呼,只是对着身边的传令兵,吐出两个字:
“点灯。”
刹那间,两侧原本漆黑一片的山崖上,毫无征兆地亮起了十二盏猩红的灯笼——那是“火令十二变”中的“破”字诀:左三右四,中五斜列,乃总攻之号。
灯笼藏于岩缝,仅在关键时刻短暂亮起,以磷火增强可视,随即熄灭,不留痕迹。
诡异的红光在暴雪中一闪即逝,却像死神的眼睛,宣告了总攻的开始。
下一瞬,箭雨如蝗,从天而降,精准地覆盖了队伍前列的区域,无数驱赶牦牛的吐蕃兵应声倒下,惨叫声被风雪撕碎。
几乎同时,混在队中的小伍等人猛地撕开伪装,将藏在身上的油囊狠狠砸向干燥的草料,火把随之掷出!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橙红色的火焰如贪婪的巨兽,瞬间吞噬了数辆粮车,并以不可阻挡之势疯狂蔓延开来。
热浪扑面而来,融化了战士脸上的冰霜,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燃烧油脂的恶臭。
吐蕃军阵瞬间大乱,后队不明所以,前队人仰马翻。
就在此时,林昭一跃而起,跨上战马,手中长枪前指,身后一千多名唐军精锐如猛虎下山,从冰川裂隙后咆哮杀出,直扑敌军的中枢。
“今日,我要你们亲眼看看,什么叫‘影来无声,杀至无觉’!”
林昭的咆哮被风雪吞没,但他的身影,却如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刺入了敌军混乱的心脏。
战局从一开始,便已注定。
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那份催他回京领罪的诏书,此刻或许正颠簸在陇右的风雪驿道上,距此仍有十日之遥。
烈焰在冰谷中冲天而起,将漆黑的夜幕映照得如同白昼。
灼热气流扭曲了视线,远处的雪山在火光中泛出诡异的金红。
林昭勒马立于高处,冷漠地注视着眼前这幅由火焰、鲜血与哀嚎构成的画卷。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反而,一种更为深沉的寒意,在他的眼底悄然凝聚。
铁生策马奔来,浑身浴血,兴奋地大喊:“将军!敌军溃了!我们赢了!”
林昭却缓缓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越过熊熊燃烧的粮车,落在一辆尚未起火的辎重车上——那车辕上,赫然刻着一道细如发丝的狼头标记,与三年前西域叛军所用图腾一模一样。
“赢?”他低声道,声音冷得像冰,“我们烧的只是粮,没烧的是野心。”
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那眼中没有胜利的光,只有深渊般的警觉。
许久,他才轻声说,仿佛在对风雪低语:
“不,这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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