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冰谷的火势才渐渐平息,焦臭的浓烟混杂着未散的硫磺味,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片雪白的天地都熏成灰黑。
铁生满身血污与黑灰,大步流星地走到林昭面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将军!清点完毕!焚毁吐蕃粮车三千一百二十七辆!缴获硫磺八百余斤,另活捉了三个押运官,都是大人物!”
他的兴奋感染了周围的每一个士兵,他们一夜未眠,却精神百倍,眼神里燃烧着比冰谷大火更炽热的光芒。
林昭的目光越过脚下烧成焦炭的残骸,投向吐蕃溃兵逃离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天际线上的一缕残烟。
他没有下令追击,因为他知道,对于一支断了粮草的军队而言,雪域本身就是最残酷的追兵。
陆文远手持一卷刚记录好的竹简,快步上前,神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困惑:“将军,审过了。那几个吐蕃将官临死前都疯了一样,反复嘶吼着一个词——‘灯鬼’。”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说,我们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魔鬼,是掌控着地火的幽灵。”
林昭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在晨光下显得高深莫测。
他缓缓道:“他们怕的不是火,火再大,终有熄灭之时。他们怕的,是这片土地上永远也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光。”
他转过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亲卫的耳朵:“传令下去,将缴获的硫磺分装三路,火速送往西域十二驿。每驿留足五十斤,不必多言,就告诉他们——‘灯油到了’。”
“灯油到了。”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听到的士兵们心头一震,眼中瞬间燃起一种名为“希望”的火焰。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诡谲的平静之下。
右骁卫府邸内,高德手捧着陆文远派人星夜送来的密录《冰谷焚粮记》,枯瘦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当看到“十二红灯”的细节时,他眼中精光爆射,立刻取来另一本看似寻常的《地火录》副本,小心翼翼地将关键内容誊抄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上,严丝合缝地藏入了书页夹层。
夜色深沉,城南一处不起眼的私宅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王琚虽死,其党羽却未散尽。
一群失势的官员聚集于此,为首的正是先前弹劾林昭未果的御史张嵩。
他面色阴鸷,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怨毒:“冰谷之战,林昭未奉诏令,擅自开战,此乃大不敬!焚敌粮草,看似大功,实则开启边衅,陷国家于战火!我等必须联名上奏,此獠形同反叛,当削其爵,夺其兵权!”
“张兄所言极是!此子不除,我等永无宁日!”
“附议!明日早朝,我等七人一同上奏,定要让圣上看到他的狼子野心!”
密议之声,如毒蛇吐信。
他们没有注意到,院墙的阴影下,一个乔装成炭商的汉子正将这一切听得一字不漏。
阿全的脸上抹着炭灰,身上是破旧的短褐,他像一截真正的木炭,完美地融入了黑暗。
直到宅内灯火熄灭,他才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出院墙,直奔城门。
临行前,他从怀中取出一枚被火烧得焦黑的信鸽羽毛,轻轻插在宅院外那棵枯死的槐树第三根枝桠上。
这是他和城内暗桩老钟约定的最高等级“危讯”——黑羽向西,长安有变,速报将军。
将军府内,苏晚刚听完前线大捷的喜讯,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
她不顾稳婆的劝阻,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乘车赶赴太医院。
太医院院正亲自出迎,看到虚弱不堪的林夫人,大惊失色。
苏晚却顾不上寒暄,直接将一卷厚厚的手稿递了过去,气息微喘:“此乃《产难十三方》,其中剖腹之术,经我……亲验,若施法得当,可保母子七成活命。”
院正接过手稿,只翻了两页,便如遭雷击,双手颤抖,骇然道:“夫人!此等惊世骇俗之法,涉及妇人名节……您为何要公之于众?”
苏晚的目光投向西边的窗棂,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望见那万里之外的黄沙。
她轻声道:“将军在西域为大唐断敌人的粮路,我便在长安为天下的女人断她们的死路。他守的是国门,我守的是家门。他若败了,天下无家可归;我若藏私,天下妇人皆可能走上绝路。这道理,是一样的。”
话音刚落,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夫人!”稳婆惊呼着上前扶住。
消息不胫而走,半日之内,整个长安的医者都被震动了。
无数人自发前来抄录此方,他们不再称其为《产难十三方》,而是恭敬地称之为——“苏娘子活人书”。
赤岭,吐蕃主营。
论莽热听着败报,魁梧的身躯纹丝不动,但眼中翻涌的血色却让亲卫们噤若寒蝉。
“灯鬼……从地底而来……”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坚硬的木案四分五裂!
“传我将令!”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焚毁所有军帐,全军后撤,退守雪域!”
在冲天的火光中,他叫来最信任的亲信,将一个沉重的铁匣交给他。
“把它埋在昆仑山隘口,那是我们回来的路。”
亲信接过铁匣,只觉入手冰凉。
他知道,里面不仅有这些年被俘的唐军将领名册,更有一副林昭的精准画像,以及论莽热亲笔写下的一行血字:“此人不死,雪域永夜。”
做完这一切,论莽热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万里河山,喃喃自语:“唐将如影,来无迹,去无痕。好一个林昭!但我毁了你的粮道,屠了你的边城,我倒要看看,没有朝廷的支援,你一个人,如何守住这无边无际的河山!”
大军班师的路上,黄沙漫天。
林昭立于一座高高的沙坡之上,风卷着他的战袍,猎猎作响。
阿全快马加鞭,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将长安的急报呈上。
“将军,王琚余党联名七位御史,已拟好奏疏,弹劾您‘违诏擅战,拥兵自重,其心可诛’!”
陆文远闻言,脸色一变,低声道:“将军,七名御史联名,分量不轻!您是否即刻上表自辩,陈述冰谷之战的必要性?”
周围的亲卫们也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中怒火燃烧。
他们在前线浴血奋生,长安的蛀虫却在背后捅刀子!
林昭却异常平静,他看完密报,随手将其丢入风中,任由沙砾将其吞噬。
他摇了摇头,对陆文远说:“不必。拿笔墨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昭取过笔墨,只在一张素白的信笺上写了两个字,随即封入信封,交到阿全手中。
“送去敦煌驿,让小伍亲自跑一趟,务必将此信送到十二驿每一盏灯的主人手上。”
阿全领命而去。
陆文远和铁生按捺不住好奇,凑到他身后,只见那信笺上力透纸背的两个大字——
照旧。
当夜,奇迹发生了。
从玉门关到葱岭,西域十二座烽燧驿站,在没有接到任何敌情警报的情况下,竟不约而同地燃起了烽火。
但那火光并非急促的狼烟,而是温润而明亮的橘红色光芒,冲天而起,照亮了整个戈壁的夜空。
紧接着,驿站周围的城镇村落,无数百姓自发地走出家门,点燃了自家的灯笼,挂在屋檐下,挂在城墙上。
他们自发地组织起来,彻夜巡岗守夜。
风中,那一点点灯火汇聚,连成一线,从东到西,横贯千里,宛如一条星河坠落人间。
陆文远站在高处,望着这壮丽无言的一幕,心神激荡,提笔记下:“景炎二年冬,将军未归,西域十二城灯火齐燃,连绵千里。方知,此灯不为警敌,而为照归途——将军未归,民心已归。”
大军一路东行,铁蹄踏过黄沙,越过草原,前方的地貌渐渐出现了关中熟悉的轮廓。
帅帐前,铁生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神情激动地向林昭请示:“将军,前方就是陇州地界,距长安……已不足八百里。我们是否……”
他话未说完,却见林昭只是沉默地望着东方,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八百里的距离,看到那座风暴正在酝酿的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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