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被梦魇攫住、在黑暗中崩溃哭泣之后,绝情殿的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微妙地拨动了一下。
白子画不再仅仅停留于送药和放下古籍。他开始在每日午后,骨头痛楚稍缓、精神尚可时,来到侧殿,亲自为她疏导那因梦魇和记忆冲击而愈加紊乱的灵力。过程极静,他盘坐于她身后三尺之处,指尖虚点,精纯浩瀚的灵力如月华流泻,无声浸入她经脉,温和却不容抗拒地抚平那些躁动的节点,加固着因记忆碎片冲刷而微微震颤的灵识壁垒。
他极少说话,动作也克制守礼,不曾逾越半分。可每一次灵力交融的刹那,骨头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力量的源头,那仿佛深不见底的灵力之海中,翻涌着怎样沉重而压抑的情绪。那情绪如暗流,并不侵袭她,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平静表面下的波涛汹涌。
骨头也变了。她不再轻易将内心的恐惧与痛苦形于外。梦魇依旧夜夜造访,锁链、血水、雷霆,还有那道白色身影,一次比一次清晰,甚至有几次,她几乎要看清阴影中那张脸……每每此时,她总在冷汗涔涔中惊醒,却不再尖叫,只是死死咬住被角,将所有的战栗与呜咽吞回喉咙深处。天光未亮时,她便起身,在冰冷的泉水中净面,然后如同无事发生般,研读古籍,推演阵法,或是独自在平台上练剑,一招一式,狠戾决绝,仿佛要将梦中那无形的枷锁与恐惧悉数斩碎。
她与他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僵持。她接受他的灵力疏导,服用他送来的丹药,偶尔就古籍中某个艰涩处提出疑问。他予取予求,解答详尽,目光却越发深沉,停留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更久。可每当那目光中流露出过多她无法承受、也不愿深究的情绪时,她便会立刻垂下眼睫,用沉默筑起高墙。而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子画”,以及其后夜半的哭泣与“我在”,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绝口不提的禁地。
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些正在逐渐清晰的可怕往事,和因此而生出的复杂情愫,便能被暂时封存。
然而,有些东西,并非不提,便不存在。
这一日,天气晴好。连绝情殿终年缭绕的云雾都散淡了许多,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将殿宇楼阁照得一片明净透亮,连角落里的尘埃都在光柱中翩跹起舞。
骨头在侧殿临窗的矮榻上打坐。连日的丹药调理与灵力疏导初见成效,灵识稳固了许多,经脉中那股因记忆冲击而产生的滞涩与隐痛也减轻不少。体内那股洪荒之力,依旧蛰伏在丹田深处,安静得近乎诡异,可骨头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那卷古籍中记载的种种前车之鉴,以及夜夜清晰的梦魇,无不预示着她与这股力量之间,必有一场凶险的较量。
她今日尝试的,是古籍末页记载的一种极为冷僻的、用于“内观灵源,明心见性”的辅修心法。这心法不增灵力,不练招式,只求修炼者在极度宁静中内视己身,体察灵力的本源流动与神魂的细微波动,旨在提升对自身力量的绝对掌控,尤其适用于力量庞杂或心绪不稳者。
据白子画说,这心法源自上古某位以“心”入道的大能,对稳固灵识、预防心魔有奇效,或可助她更好地“观察”而非“对抗”体内那股力量。他亲自为她讲解了心法要诀与行气路线,确认她已全然记下,并在她第一次尝试时于旁护法,见她气息平稳并无异样,方才留下她自行修习。
此刻,殿内只有骨头一人。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窗外的鸟鸣也显得格外悠远。她缓缓吐纳,摒弃杂念,依照心法所述,将意识沉入体内。
起初十分顺利。心法运转之下,灵台一片空明澄澈。她能“看”到自身经脉中灵力如银色溪流,潺潺流淌,温顺平和。丹田处,那团代表着洪荒之力的、混沌不明的暗金色光团,也静静悬浮,并无异动。甚至连往日那些细微的、因记忆碎片而生的灵识涟漪,也平息了下去。
果然有效。骨头心中微定,继续将意识下沉,试图更清晰地“内观”那暗金光团的本质,哪怕只是感知其最外围的能量波动。
就在她的意识触角,极其小心地、即将碰触到那暗金光团边缘的刹那——
“嗤!”
一声极轻微、却尖锐到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烧红的铁块淬入冰水,猛地在她灵魂深处炸开!
不是来自外界,是源自她心口正中,灵脉与神魂交织的核心之处!
紧接着,一股毫无征兆的、尖锐到极致的刺痛,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她的心口!那痛楚并非血肉之伤,而是一种更深刻的、直击灵魂本源的撕裂感,仿佛有一道早已愈合、却被遗忘的陈旧伤口,在此刻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撕开,暴露出其下鲜血淋漓、从未真正愈合过的腐肉与断骨!
“呃——!”
骨头闷哼一声,猝然从内观状态中跌落!整个人如遭重击,猛地向前一倾,单手死死捂住心口,另一只手撑在榻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光线都在瞬间远离,整个世界只剩下心口那疯狂肆虐的、几乎要将她魂魄都撕成两半的剧痛!
好痛……比梦中的锁链贯体更痛!比臆想中的雷霆加身更痛!这是一种……被彻底否定、被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硬生生剜去、留下的永恒空洞与剧痛!
冷汗瞬间布满额头,后背的衣衫也在刹那间湿透。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气音从喉间挤出。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仿佛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
那痛楚来得猛烈,去得却也突兀。就在骨头以为自己即将在这无法形容的剧痛中昏厥过去时,那尖锐的撕裂感又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心口处一片麻木的空洞,和绵延不绝的、闷钝的余痛,以及那被强行撕开的、仿佛通往无尽虚无的冰冷缺口。
她瘫软在矮榻上,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的余痛,让她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虚弱得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方才那一瞬间……那到底是什么?
是修炼心法出了岔子?不,那心法温和中正,绝无如此霸烈反噬。是洪荒之力异动?可丹田处那暗金光团分明毫无动静。
那痛楚……那被“撕裂”的感觉……如此熟悉。熟悉到令她灵魂战栗。仿佛在遥远的过去,她曾真真切切地、一次又一次地承受过这种痛,以至于这痛楚本身,已成为了她灵魂烙印的一部分,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再次苏醒,疯狂叫嚣。
她怔怔地低头,看向自己依旧按压在心口的手。掌心之下,是平稳跳动的心脏,可那空洞的余痛,却如此真实。
是……情吗?
一个荒诞的、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的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
古籍中,那句被批驳为“镜花水月”的记载——“以‘情’为引,以‘念’为笼”。
摩严痛心疾首的警告——“你为她做得还不够多吗?付出的代价还不够惨痛吗?”
梦中,那道白色身影,抬起手,结出冰冷法印的瞬间……
还有,自己那一声无意识脱口而出的“子画”,和其后复杂难言的心绪波动……
难道……这撕心裂肺的痛楚,并非伤病,而是……“伤情”?是那段被遗忘的过去里,某种深刻入骨、最终却惨烈收场的情感,所遗留下的、永不愈合的创伤?而这古老的心法,阴差阳错地,触及了这灵魂深处的“旧伤”?
这个念头让她通体生寒,比那剧痛本身更让她恐惧。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她对白子画那些莫名的熟悉感、依赖感、抗拒与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其根源是如此惨烈的过往……那么,她如今这逐渐松动的心防,这偶尔因他而起的细微波澜,又算什么?是重蹈覆辙的前兆?是另一场万劫不复的开始?
“骨头?”
低沉而紧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在殿门口响起。
白子画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他显然是察觉到了她灵息的剧烈动荡与痛苦波动,瞬间赶至。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可此刻,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却清晰地浮现出惊骇与担忧。他的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她惨白的脸色、额头的冷汗、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她死死按在心口的手。
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位置……
骨头闻声,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她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只是将按在心口的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了下来,藏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新的痛楚,来掩盖和抗衡心口那挥之不去的空洞余痛,以及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我没事。”她听到自己用干涩沙哑、却异常平稳的声音说道,甚至试图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堪称“轻松”的弧度,尽管那弧度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只是……行气急了些,岔了经脉。调息片刻便好。”
她撒谎了。如此拙劣的谎言,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那绝非简单的灵力岔行。
白子画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掩饰着所有情绪的侧脸上,又缓缓移向她那只藏于袖中、紧握成拳的手。殿内的空气,仿佛因他的沉默而凝固,阳光也失去了温度。
他看得出她在撒谎。更看得出,她此刻的虚弱与惊痛,绝非“岔气”所致。尤其是她手按的位置……那是绝情池水伤疤所在之处,也是……灵识与某种更深羁绊连接的核心。难道,是那心法勾动了旧日伤痕?还是……她想起了什么?
无数可怕的猜测在他心中翻滚,每一种都让他如坠冰窟。他想上前,想用灵力探查她的状况,想像之前一样,为她抚平痛楚。可是,她此刻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的戒备,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划出了界限。
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强行靠近。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白子画终于极其缓慢地,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沉重的无力与深藏的痛楚。
“……是我疏忽。”他哑声道,声音低沉得仿佛压在喉咙里,“此心法虽稳,然你灵识旧伤未愈,或有冲撞。今日暂且停下,勿要再练。”
他没有拆穿她的谎言,只是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给出了最稳妥的建议。
骨头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嗯”字。
白子画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此刻强撑的平静与脆弱悉数刻入心底。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侧殿,并轻轻带上了门。
门扉合拢的轻响,仿佛一个信号。
骨头强撑的平静瞬间崩塌。她猛地松懈下来,整个人虚脱般向后靠去,脊背抵上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滑倒。心口的余痛依旧阵阵传来,那被撕裂般的空洞感,冰冷而真实。
她缓缓抬起那只藏在袖中的手,摊开掌心。白皙的掌心上,是四个深深的、几乎要渗出血丝的月牙形掐痕。
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悸与剧痛,到底是什么?
是警告吗?
警告她,那段被遗忘的过去,不仅仅意味着锁链与雷霆,更意味着某种……足以将她灵魂都撕成两半的、惨烈的情感创伤?
而她,正在不知不觉中,重新走近那创伤的源头。
阳光依旧明媚,透过窗棂,暖洋洋地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可她只觉得冷,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阳光也无法驱散的寒意,伴随着心口那绵延不绝的、闷钝的痛,一点点,浸透了四肢百骸。
有些伤口,或许从未愈合,只是被遗忘掩埋。而当记忆的土壤松动,它们便会重新裂开,提醒着过往的惨烈,也预示着……未来的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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