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悸之痛的后遗症,远比骨头预想的更为绵长。
那并非持续不断的剧痛,而是一种深植于灵识与魂魄深处的、阴魂不散的钝痛与空虚感。每当她试图凝神,试图调动灵力,或是仅仅在夜深人静、思绪稍有空隙时,心口那被无形撕裂的冰冷空洞感便会悄然浮现,带来一阵细密而尖锐的隐痛,让她瞬间气息紊乱,冷汗涔涔。
她不得不暂时搁置了那卷上古心法,甚至连日常的灵力运转都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更让她心绪不宁的是,自那日之后,白子画虽未再提起她“岔气”的拙劣谎言,甚至不再轻易踏入侧殿,可他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却一日比一日沉凝,一日比一日复杂。那目光里,不再仅仅是关切与探究,更添了一种沉重的、近乎悲悯的痛色,仿佛透过她强撑的平静,早已看穿了那撕心裂肺的真相。
这让她愈发感到一种无处遁形的窒息。仿佛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都在他沉静如渊的眼眸下,无所遁形。她开始更长时间地独自待在藏书阁,或是绝情殿后山那片人迹罕至的竹林里,试图在浩瀚书卷与飒飒竹声中,寻得一丝喘息之机,厘清那愈发混乱的思绪与日渐清晰的、令人恐惧的预感。
然而,绝情殿的平静,终究是脆弱而短暂的。该来的,总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猝然降临。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骨头正独自在竹林深处的空地上,缓缓演练一套最基础的养气拳法,动作舒缓,意在平复体内依旧时有动荡的灵息。竹叶沙沙,光影斑驳,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就在一套拳法将毕,她收势而立,微微吐气之时,一道清朗带笑、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屏障的嗓音,突兀地在竹林外响起,清晰得如同就在她耳畔:
“多日不见,骨头姑娘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只是这拳法……未免太过暮气沉沉,与姑娘朝气灵秀之姿,不甚相配啊。”
骨头动作猛地一顿,周身气息瞬间凝滞。这声音……
她倏然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声音来处。
只见竹林小径入口处,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人。一袭湖蓝色滚银边长衫,手执一柄通体莹白、非金非玉的折扇,扇坠是一枚剔透的冰蓝玉髓,随着他轻摇的动作,折射出细碎流光。面如冠玉,眉眼温润,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意,不是那神出鬼没的异朽阁主东方彧卿,又是谁?
他竟能如此无声无息地穿透绝情殿外围重重禁制,甚至避开了白子画的感知,直接出现在这后山竹林!这份修为与手段,实在深不可测。
骨头心中一凛,面上却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警惕与审视。她收了拳势,站直身体,目光平静地迎向东方彧卿那含笑打量的视线。
“东方阁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她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是不知阁主此次前来,是又带来了哪一桩‘生意’,还是……又有何‘金玉良言’要赐教?”
她特意加重了“金玉良言”四字,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与戒备。上次东方彧卿带来的关于“种子”的消息,虽未明言,却已在她心中投下浓重阴影。此番不请自来,怕是绝无好事。
东方彧卿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反而笑意更深,手中折扇不疾不徐地摇着,步履闲适地踱入竹林,仿佛漫步在自家后院。“骨头姑娘这话,可真是伤了在下的心了。”他语气轻松,目光却锐利如针,不动声色地将骨头略显苍白的脸色、眼下淡淡的青黑,以及周身那刻意收敛、却依旧残留着几丝不稳的灵力波动尽收眼底。
“在下此番前来,自然是忧心姑娘安危,特意前来探望。”他走到骨头身前丈许处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不至于失礼,又能清晰观察她的每一丝细微表情,“顺便……告知姑娘一个或许你已有所察觉,却未必知晓其根源的小小‘消息’。”
骨头心头一跳。有所察觉?他指的是什么?是夜夜侵扰的梦魇?是那撕心裂肺的心悸之痛?还是……体内那日益不稳定的洪荒之力?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哦?不知是何消息,竟劳烦阁主亲自跑这一趟。莫非又是关于那‘种子’?”
东方彧卿微微一笑,折扇“唰”地一声合拢,在掌心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姑娘聪慧,一点就透。”他向前略略倾身,压低了声音,那温润的嗓音里,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蛊惑的意味,“姑娘近日,是否常感灵识动荡,心悸难安?是否夜夜惊梦,所见所闻,皆为锥心刺骨之景?是否……心口旧伤之处,时有撕裂之痛,仿佛有物欲破体而出?”
他每说一句,骨头的脸色便白上一分,藏在袖中的手指,也悄然收紧。他果然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清楚!仿佛她所有的痛苦与挣扎,都在这位异朽阁主的掌握之中!
“你……究竟知道什么?”骨头的声音,终于无法保持完全的平静,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东方彧卿直起身,脸上那抹玩味的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世情的、带着淡淡怜悯的凝重。“我知道,姑娘体内那颗‘种子’,远比你所知的,更不稳定,也更……危险。”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骨头的眼睛,不放过她眼中任何一丝波澜。
“上古洪荒之力,并非死物。它被强行封印,化为‘种子’,沉寂千年万年,看似无害,实则其本源,始终在寻求‘觉醒’与‘释放’的契机。而这契机,往往并非外力,而是来自宿主自身。”
“宿主自身?”骨头眉头紧蹙,心口那隐隐的痛楚,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不错。”东方彧卿缓缓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重量,“强烈的情绪,尤其是那些被压抑、被遗忘、却深刻入骨的……爱、憎、怨、悔、惧、痴……这些极致的情绪波动,对于洪荒之力而言,便是最甜美的饵食,最有效的催化剂。它会悄然吞噬这些情绪,壮大自身,同时……也会刺激宿主的灵识,让那些被遗忘的、与这些情绪相关的记忆碎片,重新浮现。”
骨头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上了一根冰冷的竹竿。竹叶沙沙作响,如同她此刻剧烈翻腾的心海。
强烈的情绪……被遗忘的记忆……爱、憎、怨、悔、惧、痴……
原来如此!原来夜夜侵扰的梦魇,那撕心裂肺的心悸,并非偶然,也非旧伤复发!竟是那该死的“种子”,在吞噬她因白子画而起的、那些她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复杂心绪,并以此为食粮,刺激着被封印的记忆加速复苏!
难怪……难怪每一次对白子画产生异样的感觉,无论是莫名的熟悉、不由自主的依赖,还是抗拒与恐惧,之后不久,不是被梦魇缠身,便是心口剧痛!那心悸瞬间感受到的、如同被剜去灵魂一部分的剧痛,难道就是……被某种极致的、属于“花千骨”的情感所反噬?
“所以……”骨头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那些梦……那些痛……都是因为……它?”她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自己心口下方,丹田的位置。
东方彧卿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落在那处,缓缓点了点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正是。姑娘近日情绪起伏,心绪不宁,于旁人或许无碍,于你,却如同在已不平静的油锅中,投入火星。你越是试图靠近过去,试图理清那些莫名的心绪,那‘种子’便越是活跃,反噬也便越强。长此以往……”
他未尽之言,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骨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仿佛浸入了冰水之中。原来,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探寻,不仅是在揭开血淋淋的过去,更是在加速唤醒体内这可怕的怪物,将自己推向更深的深渊!
“可有……遏制之法?”她听到自己用近乎气音的声音问道,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东方彧卿沉默了片刻,手中折扇无意识地开合着,扇面上流动的符文晦暗不明。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治本之法,唯有彻底炼化或剥离此力,其凶险,姑娘应已知晓。而治标之策……”
他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骨头,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一者,静心凝神,摈除杂念,尤其需戒绝一切能引动你强烈心绪之物、之事、……之人。心如古井,不起微澜,则‘种子’无食可噬,自当沉寂。”
戒绝……能引动强烈心绪之人……
骨头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当然明白东方彧卿指的是谁。这偌大长留,这绝情殿,能如此牵动她心绪,让她恐惧、依赖、抗拒、又莫名悸动的,除了白子画,还有谁?
“二者,”东方彧卿继续道,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若无法彻底静心,或可……尝试接纳。”
“接纳?”骨头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解与惊愕。
“不错。”东方彧卿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既然强烈的情绪波动会刺激‘种子’,反噬己身,那何不尝试,主动去‘理解’甚至‘接纳’那些正在复苏的记忆与情感?不抗拒,不逃避,将其视为己身的一部分。或许,当执念与痛苦被‘看见’与‘承认’,其威力便会减弱,‘种子’可吞噬的‘食物’也会减少。只是此法……凶险更甚,稍有不慎,便是灵识被过往吞噬,万劫不复。非大毅力、大智慧、大机缘者,不可为。”
接纳?理解?将那锁链、雷霆、血泪、还有那撕心裂肺的情殇,视为己身的一部分?
骨头怔在原地,只觉脑中一片混乱。东方彧卿的话,如同两道截然不同的路,摆在她面前。一条是彻底封闭心扉,远离白子画,远离一切可能引动她情绪的人与事,如同行尸走肉,换取暂时的平静。另一条,则是主动踏入那记忆的泥沼,去拥抱那未知的、极可能将她彻底撕裂的过往,在刀尖上跳舞,寻求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无论哪一条,都艰难得令人绝望。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骨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冰,看向东方彧卿,“异朽阁的交易,从不做亏本买卖。阁主此番‘好意’,所求为何?”
东方彧卿闻言,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抹温润如玉、却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唰”地一声展开折扇,轻轻摇动,姿态闲适,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
“所求?”他轻笑一声,目光掠过骨头苍白却倔强的脸,望向竹林之外,绝情殿主殿的方向,那笑意更深,也更为意味深长。
“在下所求,或许与姑娘心中所愿,并无二致。”他缓缓道,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回音,敲打在骨头心上,“姑娘难道不想知道,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谁?不想知道……你与这绝情殿的主人,与这六界至高无上的长留上仙,究竟有着怎样……不死不休的过往与纠葛?”
他顿了顿,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如同命运的叩问。
“我只是,给姑娘多一个选择罢了。是永远活在遗忘与浑噩之中,被体内这定时之物折磨至死,还是……勇敢地去揭开那血淋淋的真相,哪怕真相本身,便是一场凌迟?”
“至于代价……”东方彧卿的笑容变得有些飘渺,有些幽深,“待姑娘真正做出选择,并走到那一步时,自然会知晓。现在,就当是在下……提前投资的一份‘善意’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也不等骨头回答,对着她微微颔首,湖蓝色的身影便如同来时一般,悄然向后一退,瞬间融入了竹影摇曳的光线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他留下的那番话,如同带着倒刺的藤蔓,死死缠绕在骨头心头,越收越紧。
竹林里,又只剩下骨头一人。阳光依旧明媚,竹叶沙沙作响,可她却觉得遍体生寒。东方彧卿的话,像一把淬毒的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更加黑暗、更加危险的门。
要么彻底封闭情感,远离白子画,在平静中等待“种子”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最终反噬,或者在记忆彻底复苏前崩溃。
要么,主动去拥抱那鲜血淋漓的过去,在极致的痛苦中寻求一线生机,但更可能的结果,是被那庞大的、充满恨与痛的情感彻底吞噬,魂飞魄散。
而这一切的症结,那“种子”最甜美的饵食,那能引动她最强烈心绪的源头——白子画。
她该怎么办?
骨头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竹子,将脸深深埋入膝间。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她颤抖的肩头投下斑驳的光影,忽明忽暗,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充满荆棘与绝望的前路。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如同覆上了一层永不融化的寒冰。
无论前路如何,她绝不做那待宰的羔羊。
至少,在彻底弄清楚一切之前,在做出那个可能万劫不复的选择之前……
她需要知道真相。需要力量。需要……重新审视,她与绝情殿那位主人之间,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危险羁绊。
远处,绝情殿主殿的飞檐,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属于金属和琉璃的、无机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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