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铁栓的草棚前，气氛与村里其他地方的热闹喧嚣截然不同。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风箱沉重的喘息声和炉火不甘寂寞的噼啪作响。
连着几日，苏铁栓几乎住在了他那简易的锻炉旁，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身上脸上全是煤灰和汗渍混合的污迹。苏水水也不再像往常那样跑出去疯玩，而是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小凳子上，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忙碌的身影，小脸上满是与她年龄不符的紧张和期盼。
苏安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她没有打扰，只是默默站在一旁观看。
苏铁栓正进行到最后一道工序——淬火。他赤着上身，虬结的肌肉在炉火映照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汗水顺着脊沟流淌。他用长钳夹起那柄反复锻打、已然初具狭长弧形的刀身，动作稳得像山岳，将其缓缓浸入旁边盛满冰冷山泉水的石槽中。
“嗤——”
一股浓烈的白汽猛地腾起，带着一股特有的铁腥味弥漫开来。
苏铁栓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水中的刀身，直到白汽散尽，才将其取出。刀身已然变成了暗青色，带着一种内敛的锋芒。接下来的打磨，更是考验耐心和细心的活儿。他坐在磨石前，粗粝的手掌握住刀柄，一下，又一下，富有节奏地推拉着。磨石与钢铁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成了这方天地里唯一的旋律。
苏水水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打扰到父亲。
时间一点点过去，暗青色的刀身逐渐褪去粗糙，显露出如秋水般澄澈明亮的镜面。苏铁栓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神也越来越亮。当最后一点瑕疵被磨去，一柄线条流畅、寒光凛冽的钢刀终于呈现在他手中。
他举起刀，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刀面平整如镜，清晰地映出他疲惫却激动的脸庞，细腻的锤纹如同生命的脉络，蜿蜒其上。刀刃笔直，薄如蝉翼，仿佛多看几眼，那冷冽的锋芒就能刺伤人的视线。
“爹……”苏水水忍不住小声唤道，声音里带着颤抖。
苏铁栓没有回答，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块陪伴他多年的旧铁砧前。他看了看自己前几天打好的、自认为品质不错的铁刀，又看了看手中这柄新生的钢刀，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双手握紧钢刀刀柄，腰腹发力，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沉喝，挥刀猛地朝那柄铁刀斩去！
没有预想中刺耳的金铁交鸣，只有一声极其短暂、清脆的“锵”声，如同快刀切过薄纸。
那柄铁刀应声断成两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断口处光滑如镜，而苏铁栓手中的钢刀，刀刃完好无损，甚至连一丝白痕都未曾留下。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苏铁栓保持着挥刀后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地上的两截断刀，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苏水水猛地从小凳子上跳起来，双手捂住嘴巴，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不是害怕，而是极致的激动和自豪。
“成……成功了……”苏铁栓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狂喜。他缓缓收回刀，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抚过冰凉光滑的刀身，那眼神，如同在看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珍爱和成就感。这个憨厚寡言的汉子，眼圈蓦地红了，一滴滚烫的泪水猝不及防地砸落在刀面上，迅速晕开，消失不见。
“爹！你成功了！你真的打出宝刀了！”苏水水再也忍不住，冲过来抱住父亲的手臂，又哭又笑，“你是最厉害的！大兴最厉害的铁匠！”
苏铁栓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抱起女儿，用满是胡茬和汗水的脸蹭了蹭女儿的小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压抑着巨大喜悦的笑声。
“好刀。”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父女间的激动时刻。
苏安和苏铁栓父女同时转头，只见裴景之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正负手而立，目光灼灼地盯着苏铁栓手中的钢刀。他身后，跟着一脸惊奇的裴熠和眼神锐利的景四。
裴景之走上前，目光从地上的断刀移到苏铁栓手中那柄寒光闪闪的钢刀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震撼。他虽不通锻造，但见识广博，一眼便看出这刀与寻常军中所用铁刀的天壤之别。
“裴……裴四爷。”苏铁栓连忙放下苏水水，有些局促地行礼，双手却依旧紧紧握着那柄刀，仿佛生怕被人抢走。
“我能看看吗？”裴景之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铁栓犹豫了一下，还是双手将刀奉上。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一旁的苏安都有些动容。这是一个匠人对自己心血之作最本能的守护。
裴景之接过刀，入手便觉分量与寻常铁刀不同，更沉，也更稳。他细细观察刀身的纹理，用手指轻弹刀面，发出悠长清越的颤音。他目光扫过那斩断铁刀后依旧完美的刃口，最后，他随手从旁边拿起一根用来引火的细木柴，将柴火立于地上，手持钢刀轻轻往下一挥。
木柴无声无息地分为两半，断口平滑得如同刨过。
裴熠倒吸一口凉气，景四的瞳孔也微微收缩。
“削铁如泥，吹毛断发。”裴景之缓缓吐出八个字，将刀递还给紧张得手心冒汗的苏铁栓，“苏师傅，好手艺。此刀，堪称宝刃。”
苏铁栓接过刀，激动得嘴唇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能得到裴四爷如此评价，对他而言，比什么都珍贵。
苏水水与有荣焉地挺起了小胸脯，看着父亲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裴景之的目光再次落在苏铁栓身上，这一次，带上了更深的审视和考量。“苏师傅，以此法锻刀，产量如何？”
苏铁栓老实回答：“回四爷，这……这法子极其耗费时间和力气，光是反复锻打渗碳，就得数十次，失败率也高。小的琢磨了这些天，也才成了这一把。若要量产，以小的一人之力，恐怕……”他摇了摇头。
裴景之点了点头，并未失望，反而道：“无妨。此法既成，便是开了先河。苏师傅之功，不在这一刀之利，而在于此法之新。”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苏师傅，待安顿下来，我欲聘你入军中匠作营，专司此钢刀锻造之事，你可愿意？届时，我会调拨人手、物料供你驱使，将此炼钢锻刀之术，发扬光大，助我大兴将士，手持利刃，护国卫民。”
苏铁栓彻底愣住了。入军中匠作营？专司锻刀？这对他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只是一个村里的铁匠，最大的梦想不过是打出好铁器，让村里人用着顺手，让女儿以他为荣。
他下意识地看向苏安，眼中带着询问和一丝慌乱。
苏安对他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的技艺得到最大发挥，甚至青史留名的机会。
苏铁栓读懂了苏安眼中的鼓励，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裴景之，这个平日里憨厚甚至有些木讷的汉子，此刻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抱紧怀中的钢刀，如同抱住了自己的信念，沉声道：“承蒙四爷看得起！小的……愿意！一定竭尽所能，为四爷，为军中，打出最好的刀！”
“好！”裴景之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苏水水看着父亲，眼睛亮晶晶的，她似乎明白，从今天起，她的爹爹，不再只是苏家村的铁匠了。他打出的刀，将会握在保家卫国的将士手中。她用力捏紧了小拳头，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骄傲。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这一方小小的锻炉旁，给那柄新生的钢刀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光。寒芒闪烁，仿佛预示着一段新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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