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窗外的玉兰树叶,洒进客厅,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孩子们的笑闹声从院子里隐约传来,夹杂着南北口音混在一起的稚嫩对话。
柳映雪和李秀娟、赵淑兰坐在靠窗的藤椅上,面前的矮几上摆着新沏的茉莉花茶。经过初见的生疏,三个女人的话题渐渐多了起来。
“振华他们刚上前线那阵子,”李秀娟捧着茶杯,目光飘向窗外,“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学校里还要照常上课,站在讲台上,有时候讲到一半,突然就忘了下面要说什么。”
赵淑兰轻轻点头:“建华走之前,把家里所有的书都整理了一遍。他说要是回不来,让我把那些军事理论的书捐给图书馆,文学类的留给儿子。我当时就和他吵了一架,说他胡说八道。”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可夜里看着他整理书的背影,心里慌得厉害。”
柳映雪静静地听着,伸手握住赵淑兰有些发凉的手。那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紧紧回握。
“我懂。”柳映雪说,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建业走的时候,我也等过。只是那时候等来的......”她顿了顿,改口道,“等待的滋味,确实难熬。”
李秀娟敏锐地察觉到她话里未尽的含义,想起公公隐约提过大姐从前遇人不淑的经历,便体贴地转移话题:“好在现在都过去了。他们平安回来了,比什么都强。”
“是啊。”柳映雪微笑起来,眼神温暖地看着两位弟媳,“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家里老人孩子,心里还悬着那么重的石头。”
“大姐不也是一样?”赵淑兰认真地说,“爹都跟我们说了,你在北疆带大了七个孩子,还要工作学习,照顾两位老人。比起大姐,我们做的实在不算什么。”
三个女人相视而笑,那种属于军属、属于这个时代女性之间特有的理解与共鸣,在茶香中静静流淌。
这时,林翰笙从书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铁皮盒子。他在柳映雪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打开盒子,里面是些老照片和几枚勋章。
“来,映雪,看看这个。”他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民国时期的学生装,齐耳短发,眉眼清秀,正对着镜头温婉地笑着。柳映雪的心微微一颤——那是母亲,是她从未见过的母亲。
“这是你母亲怀你那年照的。”林翰笙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边缘,声音里有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柔与遗憾,“那时候我们尚在上海,还没有到部队。她说,要给孩子留个纪念,等孩子长大了,告诉孩子,娘在等着他出世时是这个模样。”
柳映雪的视线有些模糊。她接过照片,仔细端详着母亲年轻的面容。原来自己的眉眼像父亲,而鼻梁和嘴唇的弧度,竟是从母亲这里承袭来的。
“这张给你。”林翰笙又拿出另一张照片,是父母的合影,“这是我们结婚时照的。可惜后来......再没有机会照全家福了。”
铁皮盒子里还有林振华和林建华找到后的照片,有林翰笙年轻时的军装照,有他们兄弟俩参军时的留念。最后,林翰笙取出两枚崭新的军功章。
“这是振华和建华这次立功得的。”老人将勋章放在桌上,在阳光下泛着暗金色的光,“昨天才发下来。他们俩都说,这功劳不该只是他们的,也有你们这些在后方的家属一份。”
李秀娟和赵淑兰的眼眶顿时红了。
柳映雪看着那两枚勋章,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骄傲,有欣慰,也有深深的后怕。她想起顾长风军装上也别着几枚类似的勋章,每一枚背后,都是一段生死考验,都是一场漫长的等待。
“爹,”她轻声说,“您把这些收好。等将来,给孩子们看看,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辈是怎样的人。”
林翰笙点点头,仔细地将照片和勋章收回盒子。他看向女儿,眼神深沉:“映雪,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当年先丢了你,让你吃了那么多苦......”
“爹,不说这些了。”柳映雪打断他,笑容真诚,“现在不是都好了吗?我找到了您,有了弟弟,有了长风,还有了这群孩子。过去的苦难,反倒让我更懂得珍惜现在的日子。”
院子里突然传来孩子们更大的欢笑声。几人望出去,见林振华和林建华不知何时加入了孩子们的游戏,正在教三个北方小子怎么用竹片做的小网兜捉知了。顾家三兄弟学得认真,念念则带着两个南方小表弟在树下捡蝉蜕,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帕里包好。
顾王氏和周陈氏坐在廊下的竹椅上,一边看着孩子们玩,一边摇着蒲扇。顾王氏不知说了什么,周陈氏难得地笑出声来,两位老人的脸上都是舒展的、安心的神情。
“看见了吗?”柳映雪轻声说,“这就是最好的日子。”
傍晚,李秀娟和赵淑兰下厨,做了一桌地道的南方菜。清蒸鲈鱼、白切鸡、老火靓汤,配上北疆带来的蘑菇木耳炒成的两个菜,南北风味在餐桌上交融。
林振华开了一瓶当地米酒,给大人们都倒上一点。林翰笙举杯,目光缓缓扫过桌边的每一个人——失而复得的女儿,两个从战场平安归来的儿子,贤惠的儿媳,北方来的亲家,还有那一张张稚嫩的小脸。
“这一杯,”老人声音有些沙哑,“敬团圆,敬平安,敬往后每一个这样的日子。”
杯子轻轻相碰。米酒甘醇,入喉温热。
饭桌上,孩子们成了焦点。三个北方小子对南方饮食充满好奇,老三指着盘子里的清蒸鱼问:“这个鱼为什么不红红的?”——他印象中妈妈做的鱼总是红烧的。
李秀娟笑着解释:“这是南方的做法,吃的是鱼的鲜味。”说着夹了一块最嫩的鱼腹肉,仔细挑了刺,放到老三碗里。
念念很自然地照顾着两个南方表弟,帮他们夹够不到的菜,擦掉嘴角的饭粒。五岁的小表弟奶声奶气地叫她“念念姐姐”,叫得她小脸微红,却更加有模有样地担负起姐姐的责任。
饭后,男人们到阳台抽烟说话。柳映雪和两位弟媳收拾碗筷,顾王氏和周陈氏也非要帮忙,厨房里顿时热闹起来。
水流声中,赵淑兰小声对柳映雪说:“大姐,你知道吗,爹的书房里一直放着一件小衣服,是你未出生前母亲做的,当时母亲一直认为是个女儿。振华说,那是当年母亲和爹分开时,留在爹身上的,爹受伤后一直抱在怀里,爹留了四十多年。”
柳映雪正在洗碗的手顿了顿。
李秀娟接话道:“爹有时候会一个人在书房待很久。以前我们不知道原因,后来才明白,他是在想你。这次你们能来,爹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道多高兴。昨天你们到之前,他换了三次衣服,就怕你觉得他不够精神。”
柳映雪低下头,让水流冲走碗上的泡沫。热气蒸腾中,她的眼眶也热了起来。
夜里,孩子们睡下了。大人们聚在客厅,电风扇嗡嗡地转着,带来些许凉风。
林建华拿出一本相册,翻到最新的一页,是几个月前他们兄弟俩在边境附近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人穿着迷彩服,站在简易的掩体旁,背景是南疆特有的喀斯特山峦。
“这是快撤回前照的。”林建华指着照片说,“当时战事基本结束了,有个随军记者给我们拍的。”
柳映雪仔细看着照片上弟弟们黝黑却坚毅的脸庞,又抬头看看此刻坐在身边、换上便装后显得温和许多的两人。战场上和生活中的他们,仿佛是同一个灵魂的不同面向。
“这次下去,”林振华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们部队有个十八岁的小战士,是家中独子。冲锋时为了掩护战友,牺牲了。”他停顿了很久,“他口袋里有一封没写完的家书,开头是‘爸妈,这里山很高,绿得和老家不一样’。”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风扇转动的声音。
“我们把他带回来了。”林建华轻声补充,“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七百多位战友。”
柳映雪想起北疆的烈士陵园,想起顾长风有时会去那里静静地站一会儿。战争结束了,胜利了,可那些永远留在战场上的人,成了生者心中永远的烙印。
林翰笙缓缓开口:“所以我们要好好活,连他们的份一起活。这就是他们用命换来的和平日子。”
夜深了,各回各屋休息。柳映雪和念念睡一间,三个小子跟顾王氏和周陈氏睡隔壁。
念念已经睡着了,小手还攥着母亲的一角衣襟。柳映雪轻轻抚过女儿的头发,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南方的夜风带着湿热的气息,夹杂着夜来香的馥郁。楼下院子里,玉兰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
这一天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回放——父亲看照片时颤抖的手,弟弟们说起牺牲战友时眼中的泪光,弟媳们提起等待时苍白的脸色,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声,还有两位老人坐在廊下时安详的侧影。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山东那个小村庄,在新婚第二天清晨独自醒来的自己。那时候的她,满心只有被背叛的恨意和绝望,以为此生注定在等待和枯萎中耗尽。
而今夜,站在南方的窗前,听着身后女儿安稳的呼吸,想着隔壁熟睡的孩子们,念着在另一个房间里休息的长风的母亲和姨母,感受着这座房子里流淌的血脉亲情——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
那个需要苦苦等待别人给予爱与承诺的柳映雪,已经死在了前世。重生后的她,在挣脱枷锁的路上,不知不觉间,已经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相濡以沫的爱人,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有意气相投的朋友,有自己亲手挣来的事业与尊严。更重要的是,有了给予爱、守护爱的能力。
窗外的月光皎洁如洗。柳映雪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夜风,嘴角漾起一抹平静的微笑。
原来,真正的重生,不是回到过去改变某件事,而是在废墟上长出一颗新的心脏——一颗能够主动去爱、去创造、去扎根的心脏。
而她,做到了。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地划过夜空。那是开往更南方的列车,载着无数人的相聚与离别,希望与梦想。
柳映雪轻轻关窗,回到床边。她俯身在念念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然后躺下,闭上眼睛。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在这个失而复得的家里,还有很多话要说,很多事要分享,很多温暖要慢慢体会。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用余生的每一天,去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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