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轩果然如其名,院中几丛翠竹在晚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衬得这小院愈发清幽寂静,甚至……带着一丝与世隔绝的冷清。李嬷嬷安排的两个小丫鬟,一个叫春桃,一个叫秋月,皆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模样还算周正,但眼神怯怯的,透着未经世事的懵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们手脚麻利地替苏念柔收拾好房间,备好热水,便垂手侍立一旁,并不多言。
“姑娘一路辛苦,先梳洗歇息吧。晚膳稍后会送来。”李嬷嬷交代一句,又严厉地瞥了两个丫鬟一眼,“好生伺候着,若有差池,仔细你们的皮!”这才转身离去。
房门轻轻合上,屋内只剩下苏念柔(林昭月)和两个沉默的丫鬟。空气中弥漫着新铺被褥的淡淡皂角香气和竹叶的清新,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来自深宅大院的压抑感。
苏念柔依言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上一套李嬷嬷送来的、料子普通但干净整洁的衣裙。温热的水洗去了一路风尘,却洗不去心底的疲惫和紧绷。她坐在窗边的绣墩上,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和摇曳的竹影,心中波澜起伏。
成功潜入苏府,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王夫人看似温和收留,实则态度暧昧,那句“容后再作计较”充满了变数。真正的考验,在于那个尚未露面的表舅——吏部尚书苏玉衡。他是母亲的血亲,更是慕容垂的心腹智囊。他会如何看待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孤女外甥女?是怜悯收留,还是怀疑审视?亦或是……更危险的试探?
“姑娘,晚膳来了。”春桃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秋月端着一个黑漆食盒进来,将几样清淡小菜和一碗粳米饭摆在桌上。
菜式简单,却精致可口,显然是用了心的。苏念柔确实饿了,但她强迫自己吃得慢条斯理,维持着“苏念柔”应有的、初来乍到的小心翼翼和些许拘谨。她状似无意地与两个丫鬟搭话,询问些府中琐事,比如夫人喜好、各位主子的性情、平日有何忌讳等等。
春桃和秋月显然被严厉叮嘱过,回答得十分谨慎,多是“夫人慈和”、“老爷威严”、“少爷小姐们都是极好的”之类的套话,问及具体细节,便支支吾吾,或推说不知。苏念柔心中明了,这两个丫鬟与其说是伺候,不如说是监视。她也不深究,只是默默记下她们言语间的细微闪烁和偶尔流露的敬畏之色。
用罢晚膳,天色已完全黑透。春桃和秋月收拾了碗筷,又端来热水和干净的布巾,伺候苏念柔洗漱完毕,便退到外间守夜。屋内烛火昏黄,只剩下苏念柔一人。
她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床头一盏,和衣躺在铺着软褥的床上,却毫无睡意。耳朵捕捉着院外的每一点声响——巡夜婆子规律的梆子声,远处隐约的丝竹管弦声(似是来自主院方向),以及风吹竹叶永无休止的沙沙声。这座看似平静的府邸,每一处角落都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
她轻轻摩挲着袖中暗袋里的那枚羊脂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母亲林婉柔……苏玉衡……慕容垂……这三者之间,到底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云先生让她接近苏玉衡,寻找秘库线索,突破口究竟在哪里?是这枚玉佩?还是……母亲那方已然焚毁的鸳鸯帕所暗示的、更深层的关系?
正当她思绪纷乱之际,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竟是朝着竹韵轩而来!紧接着,是守夜丫鬟慌乱起身、低声问安的声音:“老爷万福!”
老爷?苏玉衡?!他来了?!在这深夜时分?!
苏念柔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从床上坐起,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被角。这么快?他为何深夜来访?是福是祸?
不容她细想,脚步声已到了门外,李嬷嬷略显紧张的声音响起:“姑娘歇下了吗?老爷过来看看姑娘。”
苏念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裙,深吸一口气,用带着睡意和一丝惊慌的声音应道:“嬷嬷稍等,念柔这就起来。”她起身下床,走到桌边,点亮了另一盏油灯,让屋内光线稍亮一些,然后才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了房门。
门外,李嬷嬷提着灯笼,垂首侍立。她身前,站着一位身着深蓝色家常锦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深邃不怒自威的男子。正是当朝吏部尚书,帝师苏玉衡!
烛光下,苏玉衡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瞬间落在苏念柔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锐利,让苏念柔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连忙垂下眼睫,福身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敬畏:“念柔……拜见表舅。”
苏玉衡没有立刻让她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足足过了三息时间,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起来吧。深夜叨扰,听闻你今日方到,一路辛苦,可还习惯?”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寻常长辈的关怀。
“劳表舅挂心,念柔一切都好,夫人安排得很是周到。”苏念柔站起身,依旧低眉顺眼,不敢与他对视。
“嗯。”苏玉衡淡淡应了一声,迈步走进了房间。李嬷嬷连忙跟上,将灯笼放在桌上,垂手退到一旁。
苏玉衡在房中唯一的太师椅上坐下,目光再次扫过房间陈设,最后重新落在垂首站立的苏念柔身上:“你母亲……婉容,她……走时可还安详?”他问起了母亲,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追忆和……怅惘?
苏念柔心中警铃大作,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却暗藏机锋!她按照准备好的说辞,声音哽咽道:“回表舅,母亲……母亲是旧疾复发,去得突然……并未受太多苦楚……临终前,唯一记挂的,便是让念柔来金陵……道谢……”她恰到好处地停下,抬起泪光盈盈的眼,飞快地瞥了苏玉衡一眼,又迅速低下,将一个思念亡母、惶恐不安的孤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苏玉衡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太师椅的扶手,看不清神情。“道谢?”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微妙。
“是……”苏念柔怯生生地道,“母亲说……年少时在江南,多蒙……多蒙表舅母照拂,一直心怀感激……只是后来家道中落,音讯渐疏……心中一直有愧……”她将“表舅母”三个字咬得稍重,刻意将感激的对象引向王夫人,而非苏玉衡本人,这是一种符合“远房表亲”身份的、谨慎而合理的说法。
苏玉衡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她细微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苏念柔死死低着头,感受着那目光如芒在背。
“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良久,苏玉衡才缓缓道,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既来了,便安心住下。府中规矩虽多,但只要你安分守己,无人会为难于你。缺什么短什么,跟你舅母说便是。”他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只是,有句话需提醒你。金陵不比江南,水深浪急,尤其这尚书府,更是万众瞩目之地。你年纪尚小,又是孤身女子,行事更需谨言慎行,莫要听信闲言,莫要招惹是非。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有些话,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安全。可明白?”
这番话,看似关怀提醒,实则警告意味十足!他在暗示什么?是让她不要打听不该打听的事?还是……他已经对她起了疑心?
苏念柔心中凛然,连忙躬身道:“念柔明白!定当时刻谨记表舅教诲,绝不敢行差踏错,给府上添麻烦!”
“明白就好。”苏玉衡站起身,似乎不打算久留,“天色不早,你好生歇着吧。”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烛火,目光似乎在那跳跃的火苗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向门外走去。
李嬷嬷连忙上前提起灯笼引路。
“恭送表舅。”苏念柔送到门口,福身行礼。
苏玉衡脚步未停,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再次扫过她低垂的头顶,随即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李嬷嬷紧随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苏念柔才缓缓直起身,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仍在狂跳。苏玉衡的这次深夜探访,时间、地点、话语,都透着不寻常!他那番警告,绝不仅仅是针对一个投亲的孤女!他到底知道了什么?还是在试探什么?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和摇曳的竹影,心中充满了更深的疑虑和不安。苏玉衡这座山,比她想象的更加深沉难测。接近他,取得信任,寻找秘库线索……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步步惊心。
而此刻,刚刚离开竹韵轩的苏玉衡,走在回廊下,脸色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晦暗不明。李嬷嬷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大气不敢出。
走出很远,苏玉衡才缓缓停下脚步,望着主院方向隐约的灯火,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像……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痛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
“嬷嬷,”他忽然开口,“看好竹韵轩,一应用度按例供给,不得怠慢。但……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随意出入内院,更不许她接触……府中旧档文书。她若有任何异常举动,立刻报我。”
“是,老爷,老奴明白。”李嬷嬷躬身应道,心头也是一紧。老爷对这突然冒出来的表小姐,态度似乎颇为微妙啊……
夜更深了,苏府高墙内的暗流,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涌动。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昭华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