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不透风的旅馆房间里,血腥、药味、汗水与海水腐烂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浓郁得令人窒息。
我将背上滚烫的阿King平放在后排座椅,他身体还在不自觉地抽搐,嘴里无意识地呢喃着断裂的数据流术语。
武胜几乎是摔进车里的,他靠着车门,惨白的脸色映着车内微弱的光。他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在接触到外界空气的瞬间,边缘的皮肉已泛起不祥的灰黑,阴寒煞气正疯狂侵蚀着他的生机。
叶知秋紧随其后,她扶住武胜,自己的身体也在摇晃,鬓角那一缕银白在夜色里格外刺眼。
我们刚从那座轰然坍塌的甬道中死里逃生,但那股逃出生天的轻松感,却被车内压抑的气氛和每个人的狼狈彻底冲散。
武胜靠在床上,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颗深褐色的药丸,看也不看就吞了下去。那是他门派用来吊命的虎狼之药,能强行压制伤势,但透支的是更深层的根基。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是一种不正常的殷红。
“先处理伤口。”叶知秋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急救包,里面除了常规医疗用品,还有一些用符纸包裹的药粉。
她走到武胜身边,撕开他被海水浸透的衣衫。那些被阴煞腐蚀的伤口周围,皮肉已像是被泡烂的木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色,散发着微弱的腥臭。
她将药粉洒上,武胜的身体猛地绷紧,肌肉像铁铸般僵硬,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药粉接触到腐肉,不是“滋滋”冒烟,而是像活物般蠕动,瞬间将那灰败的皮肉灼烧出一道焦黑的痕迹,散发出硫磺与焦炭混合的刺鼻气味。
他额头青筋暴起,汗水瞬间湿透了发梢,却始终咬紧牙关,没有发出第二声痛呼。
我坐在驾驶座上,通过后视镜看着这一切。我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冰冷而稳定。我看到叶知秋给自己包扎时,手在微微颤抖。我看到武胜咬紧的牙关。我看到阿King昏迷中紧皱的眉头。
这些画面输入我的视觉,但似乎无法在我的内心激起任何波澜。它们只是信息。
叶知秋处理完武胜最严重的几处伤口,转过头看我。“文渊,你……”她的声音有些迟疑。
“我没有受伤。”我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只是在汇报一个既定事实。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我。她伸出手,想触碰我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缓缓垂下。
车子启动,我熟练地挂挡,驶离这片海岸。乔治市老城区的家庭旅馆,沈琬为我们安排的安全屋。这里,或许能给我们片刻喘息。
旅馆房间里,淡淡的檀香味驱散了部分寒意。这是老板娘特意点的安神香。
我把阿King安顿在床上,他高热未退,额头滚烫。叶知秋将剩余药粉溶进热水,用毛巾浸湿,仔细擦拭着武胜的每一处伤口。武胜靠在床头,闭着眼,额头冷汗密布,却始终一声不吭。
房间里,只有毛巾拧干滴水声,和几人沉重压抑的呼吸。
清理完伤口,叶知秋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审视,最终打破沉默:“‘龙王’说的‘分身’,还有它最后的话,‘南洋之水不会干涸’。我们毁掉的,可能只是一个终端。”
“同意。”武胜的声音虚弱,但眼神锐利,“那个石窟,更像一个祭坛或者说能量节点。它的本体,那艘真正的‘圣船’,应该还在外海。”
我走到窗边,拉开百叶帘的一角。外面,原本清朗的夜空,不知何时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那雾气是灰白色的,很淡,像一层纱,笼罩着城市错落的屋顶。它不同于海边的水汽,带着一种死寂的质感。
“雾。”我平静地吐出这个字。“龙王”消散时,我感知到的那股向外扩散的能量,似乎与这片雾气同源。
叶知秋也站起身,走到我身边,看着窗外,脸色愈发凝重。“这不是普通的雾。”她的声音低沉,“我能感觉到,这雾里有东西。和石窟里的水煞之气很像,但更稀薄,也更广阔。它像一张网,正在慢慢铺开。”
“石窟是一个仪式场。”我转过身,面对他们,语调客观而冷静,“它在通过吞噬那些水师怨魂,为某个更大的仪式积蓄能量。我们摧毁了节点,但仪式的主体并未受损,反而可能因为我们的出现,被激怒,从而加速了进程。这片雾,就是前兆。”
武胜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因疼痛而扭曲,更像是一个苦涩的讥讽:“也就是说,我们捅了马蜂窝。”
“不止是强。”叶知秋接过话头,走到桌边,摊开一张槟城的简易地图,“如果它的本体在外海,以整片海域为根基,那它能调动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我们今天的打法,不可能再复制第二次。”
她指尖点在乔治市的位置,“现在这雾气笼罩了城市,这可能是一种封锁,也可能是一种宣告。它在把这片区域,变成它的‘领域’。”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代价已经付出,换来的却是一个更棘手的危局。叶知秋损耗了三年阳寿,元气大伤,再动用那种献祭式的家族秘法,无异于自杀。阿King脑力透支,意识还陷在数据洪流里,短期内无法再进行那种高强度的入侵。武胜外伤最重,一身引以为傲的阳刚气血被阴煞重创,战力十不存一。
而我……
叶知秋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这一次,她没有回避,直接问道:“文渊,你刚才,用了方九霄的力量。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的意识深处,方九霄的“威严”与我的“平衡”之道已然融为一体,带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高效。
“感觉……很好。”我平静地回答,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武胜睁开眼,看着我,眉头皱成了一个死结。
叶知秋端着水杯的手,在空中僵住了。
武胜挣扎着把床头的一杯水递给我,眼神中带着一种强硬的关切,不容拒绝:“喝点水。”
我伸出手,接过水杯。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
‘温度43.5摄氏度,含有氯化物、硫酸盐。适宜入口。’
我的大脑瞬间处理完数据。
“谢谢。”我说。
武胜和叶知秋的表情,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武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叶知秋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只剩下一声微不可闻的、带着绝望的叹息。
我看到他们眼中的惊惧,那份熟悉的人性正在我身上剥离的恐慌。
我的回答,在我看来,精准而高效,却在他们眼中,如同一个冰冷的宣告。
就在这令人不安的寂静中,房间的门被人轻轻叩响了。
三人瞬间警觉。武胜的手已摸向床头的武器,叶知秋眼中闪过一丝戒备。敲门声不急不缓,很有规律地响了三下,然后停住。
我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走廊里站着的是旅馆那位睡眼惺忪的老板娘,此刻神色却一反常态的严肃。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
那是个马来老人,皮肤黝黑,布满深刻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身材瘦小,却站得笔直,像一根扎根岩石里的老树。他的眼神很平静,是看过太多风浪之后的沉静。
我打开了门。
老板娘看到我们屋里三人的狼狈,眼神闪动,却什么都没问。她只是侧过身,用一种带着敬意的语气,对身后的老人说:“阿公,就是他们了。”
那位被称为“阿公”的老人,目光从我们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他的目光在叶知秋鬓角的白发上停了一瞬,又在武胜的伤口上多停留了一秒,最后,他看向我。
那是一双浑浊却深邃的眼睛。当他看到我时,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像在洞察我体内那个正在与我合一的存在。
“外乡人。”老人开口了,声音像被海风打磨过无数遍的礁石,粗糙而沉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你们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他的话不是质问,更像是一种古老而无法更改的陈述。
“我们毁了一个祭坛。”我回答。
老人摇了摇头,深邃的目光转向窗外那层灰白的薄雾,眼神变得异常凝重。“你们捅破了一张网。现在,网里的鱼,要出来了。”
他走进房间,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沉重的仪式感。他指着窗外那层薄雾,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从远古的传说中走出:“卡邦。”
这个词汇陌生而沉重,带着一股阴冷的寒意。
“我们的传说里,当大海发怒,吞噬了太多不该死的人,他们的怨气无法安息,就会被最恶毒的巫师收集起来,编织成这样的‘卡邦’。”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窗外,语气中带着一丝沉痛的预言:“它一开始只是雾,慢慢的,雾会变浓,会吞掉光,吞掉声音,吞掉生命。最后,所有被雾笼罩的地方,都会变成海的一部分。不是你们看到的那片海,是另一片海。”
他顿了顿,用一种几乎是耳语的语调,说出那片海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敲入我们心底。
“一片……鬼海。”
“你是谁?”武胜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警惕。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桌边,伸出手指,用沾染了檀香灰的指尖,在桌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那是一个类似房子的图形,但屋顶的线条向两侧无限延伸,像一个庇护的羽翼。
“我们是‘鲁玛’。”他说,“在你们的语言里,是‘家’的意思。当鬼海要淹没陆地的时候,总要有人,守住最后一间屋子。”
话音刚落,房间的灯泡“滋啦”一声,剧烈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紧接着,从窗外浓稠如墨的雾气深处,传来一声沉闷、悠长,仿佛穿越了百年时光的……船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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