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灭的瞬间,房间并未陷入纯粹的黑暗。
窗外,那层灰白的薄雾像是被注入了墨汁,浓度陡然增加。一缕病态的、幽暗的微光渗透进来,将房内每个人的脸都映成青灰色。
船鸣声穿透墙壁,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的颅腔内共振。古老,沉重,带着一种活物的饥饿。
武胜撑着床沿的手臂肌肉虬结,叶知秋下意识后退半步,站到了我的侧后方,那是一个下意识的防御姿态。老板娘双手合十,嘴唇无声翕动,像在念诵某种经文。
唯有那位被称为“阿公”的老人,依旧站在桌前,背对窗外。那声船鸣,仿佛只是吹过他耳边的一阵无聊的风。
他头也不回,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你们听到的,是它的饿。”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一声短促的、被硬生生掐断的尖叫。
“啊——!”
然后,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一切重归死寂。
老板娘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白得像纸。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那声短暂的惨叫,比任何冗长的威胁都更具分量。我们都清楚,那不是意外。
“它在吃饭。”
老人终于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幽光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看着我们,更准确地说,是看着我。
“外乡人,你们的出现,让它提前开席了。”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武胜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从喉咙里挤出的咆哮。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身上扛着看不见的岁月。
“你们岭南人,叫它‘水鬼’,叫它‘海妖’。我们这里,叫它‘圣船’。”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那些尘封的词汇。
“它曾经,也是人造的船。”
“百多年前,你们的国家还在梳辫子。有一支水师在南海打了败仗,不肯投降,更不敢回朝廷领罪,就带着残兵和船上的机密典籍,一路往南逃,想在这片没人管的海上,自己立个山头。”
这段历史在我脑中没有激起任何情绪,只是作为一个新的数据节点,等待与其他信息进行链接。
“他们运气不好,碰上了‘风暴之眼’,船要沉,人要死。绝路上,那支水师的统帅,那个姓戴的叛将,做了个选择。”
老人抬起眼,扫过我们。
“他用船上剩下的所有活人,他的部下,他的兄弟,用他们的命和魂,献祭给了这片海。不是献给神,是献给沉在海底下,睡了几千年的,那股最古老、最庞大的怨气。”
听到这里,叶知秋的呼吸明显一滞。武胜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而我,只是在脑中冷静地构建出逻辑链:[献祭] → [能量转换] → [存在形式改变]。
“契约成了。”老人的声音变得更低,“那片怨气给了他力量,让他和他的船融为一体。他和他的部下,用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他不再是人,船也不再是木头。他们成了这片海的幽灵,一个半人半鬼的船灵。他自封‘龙王’,管自己的船叫‘圣船’。”
“守护者?”叶知秋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满是压不住的讥讽,“靠吃人来守护?”
“在他看来,是。”老人居然点了点头,“他们认为,陆地是脏的,人心是坏的。只有大海是干净的。所以,他们要用‘圣船’,洗干净所有航行在这片海上的‘垃圾’。”
他指了指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雾。
“这‘卡邦’,就是他们清洗世界的工具。当雾把这里全都盖住,这片海,就不再是你们认识的海。它会变成‘鬼海’,一片活的、会想东西的、充满怨气的海。而这座城,就是它爬上岸的第一个窝。”
武胜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猛地想站起来,却牵动了伤口,身体晃了晃又重重跌坐回去,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一个问题在我脑中自动生成,我直接问了出来:“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我的语气平直,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确认一个技术参数。
叶知秋和武胜都看了我一眼。
老人也迎上我的视线,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映出我这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因为我的祖先,和你的‘另一半’,曾经是战友。”
我的身体没有反应。但我的意识深处,属于方九霄的那片记忆数据,被这个关键词触发,开始高速检索。
“我的祖上,是这片地的‘鲁玛’,是巫医。百年前,一个穿道袍的岭南人追着那艘‘圣船’来到这里。他很强,像个神仙。但他不懂海。”老人平静地叙述着,“我的祖先帮了他。他们联手找到了‘圣船’的弱点,打残了第一代‘龙王’,把它封印在一片永远被磁场风暴包围的‘魔鬼海域’。”
他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那个名字。
“那个岭南人,叫方九霄。”
[逻辑链确认:方九霄→追杀叛将→南洋→联手鲁玛→封印。]
[“龙王”仇恨来源已确认。]
[事件性质:历史遗留问题。]
我脑中自动完成了信息闭环,冷静,高效。
“你们今天毁掉的,只是它在岸上的一个能量桩。现在,它的本体被你们吵醒了。它要回来,做完百年前没做完的事。”老人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和一个小皮袋。
他将油布在桌上摊开,是一卷泛黄发脆的羊皮海图。
“这是祖上留下的海图。”老人指着地图上一个画着漩涡的标记,“这里,就是封印‘圣船’的地方。但要穿过外面的‘卡邦’和磁场风暴,你们需要这个。”
他打开皮袋,倒出三枚鸽子蛋大小、通体漆黑的石头。石头表面刻着类似“家”的复杂符号,散发着一种微弱但坚韧的能量场。
“‘防波石’。它不能驱散‘卡邦’,但能在雾里给你们撑开一小片安全区。”
我拿起一枚。入手冰凉,质感沉重。内部蕴含的念力纯粹而古老,与“守护”、“土地”有关。
“想彻底弄死它,不能只靠蛮力。”老人的声音变得严肃,“你们必须上那艘真正的‘圣船’,毁了它的三个核心。”
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第一,船头那个雕像。那是初代‘龙王’的意志,所有怨气的开关。”
“第二,龙骨中枢。那是‘圣船’的心脏,从‘鬼海’里抽能量的水泵。”
“第三,船长室里的‘海契’。那是他跟怨气签的合同。撕了它,‘圣船’就成了非法建筑。”
“为什么帮我们?”叶知秋问。
老人没有看她,他的目光穿过我们,望向窗外那片正在吞噬城市的黑暗。
“‘鲁玛’的意思是‘家’。大水要淹村子的时候,守在家里的人,没得选。”
他说完,站起身,对着我们微微躬身,转身走向门口。老板娘赶紧跟上。
走到门口,老人停下脚步,没有回头,留下最后一句话。
“它醒了,海里的脏东西,也都会跟着醒。开船的时候,小心水母。”
门被轻轻关上。
房间里死一样的寂静。桌上,那份指向最终战场的古老海图,静静躺着。
突然,“啪”的一声轻响。
我们三人同时转头。
窗户的玻璃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仿佛外面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用巨大的力量挤压这间屋子。
浓雾之外,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如同水母般的轮廓,正缓缓贴上旅馆的外墙,它那数不清的惨白触须,在雾中无声地蠕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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