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低矮的窗户被厚厚的棉帘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一丝缝隙,透进一缕惨白的、属于外面世界的天光。屋内空气混浊,漂浮着劣质烟草、草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潘丽娟在里间炕上睡着,呼吸比前几日平稳了许多,但眉头依旧在睡梦中微微蹙着,显然伤处的疼痛并未远离。
沈前锋和老周对坐在外间的方桌旁,桌上摊着那张从黄英处得来的、关于码头扩建计划的薄薄文件。两人已经沉默地对坐了好一阵。
老周粗糙的手指在“宋文昌”三个字上重重敲了敲,烟袋锅子在桌角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想不通,”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宋文昌这个人,我是知道的。早年他在沪上办实业,颇有声望,‘一二八’的时候,私下里捐过大批药品和款项,是挂了号的爱国人士。他怎么会……”他摇了摇头,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那浓重的疑虑和一丝被背叛的痛心,都写在眉宇间的沟壑里。
沈前锋没说话。他脑海里回放着黄英传递这个消息时,那略带嘲讽又隐含探究的眼神。这份“谢礼”,与其说是感谢,不如说是一颗探路的石子,甚至可能是一包炸药。军统想知道他这个“南洋商人”对这件事的反应,或者说,想看看他和宋文昌之间是否真有某种联系。松井这一手,尚未直接发力,仅仅是宋文昌这个名字的出现,就已经在他们内部投下了一道浓重的阴影。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前锋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要么他之前的爱国是伪装,要么……他此刻的‘合作’,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老周抬起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看向他,“家眷被控?产业被夺?这些我们都考虑过,也让人去沪上打探了,但目前还没消息。如果是更阴私的手段……”他顿了顿,没再往下说,但意思很明显,如果是更难以启齿的把柄,那调查起来将无比困难。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三长两短的轻微叩门声,是阿祥回来了。
少年像一尾灵活的泥鳅钻了进来,带进一股外面的寒气。他脸上没了平日里的跳脱,反而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
“周伯,沈大哥,”阿祥喘了口气,先把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烧饼放在桌上,“吃的买回来了。”然后,他才将那份报纸递向沈前锋,声音压得更低,“沈大哥,你看这个……街上报童都在喊,我…我买了一份。”
沈前锋接过报纸,是本地一家亲日的《甬江新报》。展开一看,头版右下角,一个不算醒目但足够清晰的标题映入眼帘——《松井课长盛赞南洋商贾沈前锋,望其弃暗投明,共建大东亚共荣》。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文章内容极尽吹捧之能事,称沈前锋是“难得的商业奇才”、“眼光独到”,对他在“非常时期”仍能“把握商机”表示赞赏。松井更是通过报纸隔空喊话,声称“皇军珍视人才”,只要沈前锋愿意“合作”,既往不咎,并可提供“最优厚的商业便利与安全保障”。文章旁边,还配了一副模糊的、似乎是偷拍的沈前锋走在街上的侧面画像。
毒!太毒了!
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松井根本不怕他知道这是离间计,甚至不怕抗日力量知道这是离间计。他就是要将沈前锋架在火上烤,把这盆“通敌”的污水,结结实实地泼过来。他沈前锋现在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谁会相信日本人会无缘无故登报赞扬一个与他们为敌的人?
老周也凑过来看了,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烟袋的手背青筋暴起。“狗日的小鬼子!好毒的手段!”他低声骂了一句,目光倏地转向沈前锋,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疑虑,只有沉甸甸的担忧和愤怒。“前锋同志,这是冲着你来的,也是冲着我们整个组织来的!”
这声“同志”,在这种时候从老周嘴里喊出来,带着一种沉痛的分量。
沈前锋捏着报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报纸边缘被攥出了褶皱。他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升起,蔓延向四肢百骸。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一种被毒蛇缠上、还被强行塞了一口污秽的恶心感。
“他这是要让我…无路可走。”沈前锋的声音异常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即将沸腾的岩浆。除非他真的去找松井“合作”,否则,在任何抗日力量眼中,他都将成为一个极度危险、无法信任的“疑似叛徒”。而如果他去找松井,那更是自投罗网。
“砰!”里间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三人同时一惊。老周和沈前锋对视一眼,立刻起身掀帘进去。
只见潘丽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半撑着身子,一只手按在受伤的肩胛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角有细密的冷汗渗出。地上掉了一个搪瓷杯子,水洒了一地。她显然听到了外间的对话,那双清亮的眸子此刻正紧紧盯着沈前锋手中那份皱巴巴的报纸,嘴唇抿得没有一丝血色。
“你……”她看着沈前锋,只吐出一个字,气息有些不稳,不知道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还是因为那消息带来的冲击。
沈前锋走上前,将报纸随手放在炕沿,弯腰捡起杯子。“醒了?感觉怎么样?”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些,但紧绷的下颌线出卖了他。
潘丽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目光依旧胶着在那份报纸上,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这是…松井的离间计。”
“是阳谋。”沈前锋纠正她,声音低沉,“他知道我们看得穿,但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其他人会不会‘相信’。”
这个“其他人”,指的不仅是组织内部可能存在的不同声音,也包括军统,甚至包括那些与他们有联系的爱国人士、帮派势力。信任这种东西,建立起来千难万难,摧毁却往往只需要一颗怀疑的种子。松井现在做的,就是要把这颗用报纸和谎言包裹的种子,强行种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老周叹了口气,脸上皱纹更深了:“消息传得很快,恐怕…家里有些同志,已经听到了风声。”他说的“家里”,自然是指地下党组织内部。
安全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阿祥站在外间门口,紧张地搓着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少年人的脸上满是焦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潘丽娟深吸了一口气,牵动了伤口,让她眉头猛地一皱,但她强忍着,目光从报纸上移开,坚定地看向老周,更看向沈前锋:“我信他。”这三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他,我早就死在宪兵队,死在看守所了。松井越是耍这种手段,越是证明前锋同志的存在,让他感到了害怕!”
她的话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试图刺破这满室的阴霾。
沈前锋心头一震,看向潘丽娟。她因为激动和伤痛,胸口微微起伏,但那双眼睛里的信任,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这份在绝境中依然坚持的信任,比松井恶毒的算计,更让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老周点了点头,脸色依旧凝重,但眼神缓和了些:“丽娟说得对。眼下自乱阵脚,才是正中松井下怀。不过,前锋同志,这段时间,你暂时不能公开活动了,一切外出联络、采买,都由我和阿祥来。我们必须尽快弄清楚宋文昌的底细,还有码头那个‘鲶鱼’到底是什么!只有拿出实实在在的战果,才能堵住那些怀疑的嘴!”
正说着,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是从隔着几条街的巷口传来的。阿祥耳朵最灵,脸色一变,凑到窗户边,极其小心地掀开棉帘的一角,向外窥探。
“周伯,沈大哥,好像…好像有生面孔在隔壁几条街转悠,像是在打听什么…”阿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屋内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
松井的阳谋,见效如此之快?怀疑和审视的目光,已经投向了这处本应绝对安全的安全屋?
沈前锋默默走到窗边,取代了阿祥的位置,透过那细微的缝隙向外望去。街道依旧破败冷清,但远处巷口,确实有几个穿着短打、不像寻常百姓的汉子在晃悠,目光不时扫过这边的院落。
他收回目光,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厉色一闪而过。松井这是要把他逼到墙角,让他无所遁形。
他下意识地在脑海中呼唤那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系统界面。淡蓝色的光幕无声展开,任务列表依旧,储物空间的容量也还是15立方米,没有新的提示,没有额外的援助。系统似乎只是一个冰冷的任务发布与奖励机器,对于宿主眼下遭遇的这种无形杀局,它没有任何表示。
一切,终究还是要靠他自己。
沈前锋转过身,看向屋内神色紧张的三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老周,按计划,尽快安排我和能接触码头核心工区的工人‘碰面’。阿祥,继续盯紧‘三江会’的动静,特别是他们和日本人之间的往来。丽娟,”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潘丽娟身上,语气放缓了些,“你的任务是尽快好起来。”
他没有去辩白,也没有去愤怒地指责谁。松井想要他乱,他偏要稳。想要他无所适从,他偏要精准地找到下一个目标。
这盆污水他暂时洗不掉,但他可以用更响亮、更直接的行动,把这盆污水,连同泼污水的人,一起砸碎!
老周看着沈前锋瞬间冷静下来并做出清晰部署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重重点头:“好!我这就去安排。”
潘丽娟也微微颔首,重新躺了回去,闭上眼睛,但紧抿的嘴角显示她正在积蓄力量。
沈前锋走到桌边,将那份《甬江新报》拿起来,几下撕得粉碎,扔进了角落的炭盆里,一点火星跳跃起来,很快将那些恶意的文字吞没,化作一小撮灰烬。
屋内无人再说话,只有炭盆里偶尔响起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不祥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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