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前锋回到位于南城老巷的临时住所时,天色已近黄昏。残阳的光线透过狭窄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昏黄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和火药味,这是刚才仓库遇袭留下的痕迹,似乎还萦绕在他鼻尖。他反手轻轻关上那扇略显破旧的木门,插上门栓,动作流畅而警惕,整个人的肌肉依旧处于一种半紧绷的状态。尽管已经处理了现场,换下了沾染尘土和打斗痕迹的外衫,但精神上的戒备并未完全解除。
他习惯性地扫视屋内。
一切似乎与他离开时并无二致,简陋的桌椅,角落里堆放的一些杂物……但下一秒,他的目光定格在屋子中央的那张方桌上。
桌上,多了一个粗陶茶杯。
杯口正袅袅地升腾着微弱的热气,里面是澄黄的茶汤,几片茶叶在杯底缓缓舒展。
有人来过。
不仅来过,而且此刻,人还在屋里。
沈前锋的心脏微微一缩,身体瞬间进入临战状态。他的感知放大到极致,听觉捕捉着屋内任何细微的声响。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但意念已经沟通了储物空间,只要一个念头,那把熟悉的折叠弩就能瞬间出现在手中,给予闯入者致命一击。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移向屋内唯一的里间。那里挂着一面洗得发白的旧布帘,将空间隔开。
布帘之后,有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沈前锋没有出声,脚步无声地向前挪动了半步,重心下沉,摆出了最适合发力突击或防御的姿态。
就在这时,那面旧布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从里面掀开了。
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略显单薄却依旧挺拔的身形。是潘丽娟。
她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蓝布衣衫,像是普通人家女子的打扮,脸色比上次分别时更加苍白了几分,缺乏血色,嘴唇也有些干裂,显然伤势并未完全痊愈。但她的眼神,依旧是那种沈前锋熟悉的、带着审视与冷静的清澈眸光,只是此刻,那眸光深处,似乎比以往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复杂的东西。
她就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屋子里一时间陷入了某种奇异的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嘈杂,以及桌上那杯茶若有若无的热气在证明时间的流动。
沈前锋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但并未完全放松。他清楚地记得上次分别时的情景——她腹部染血,自己情急之下动用了储物空间里的急救包,那超越时代的物品和“凭空取物”的方式,绝对落入了她的眼中。那之后,两人之间便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由惊疑和秘密构筑的薄冰。
此刻,这层薄冰因为她的突然归来,而被推到了面前。
“你……”沈前锋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戒备而显得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你的伤?”
潘丽娟的目光在他身上快速扫过,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完好,然后才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好得差不多了。”
她向前走了两步,来到桌边,并没有去看那杯茶,而是直视着沈前锋,继续道:“组织上收到了我传递回去的,关于码头扩建和可能隐藏军火库的消息。上级很重视,命令我尽快返回,配合你下一步的行动。”
她的语气公事公办,带着地下工作者特有的简洁与条理。
沈前锋点了点头,走到桌子的另一侧,与她对视。“码头的局面比我们预想的更复杂。除了日本人,还有本地的青帮,甚至……可能另有势力掺和进来。”他想到了刚才仓库里那些训练有素、来历不明的黑衣人。
“我知道。”潘丽娟的反应很平静,“我进城后,先绕去码头附近看了一下。气氛不对,盘查比以前严了很多,巡逻队的频率也增加了。而且,我注意到一些生面孔在工人聚集的地方转悠。”
她的观察力依旧敏锐,即使在有伤在身、需要隐蔽行踪的情况下,依旧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你刚才……”潘丽娟的视线再次落回沈前锋身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是不是遇到了麻烦?我闻到了一点……味道。”
她说的很含蓄,但沈前锋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血腥味和火药味,对于他们这类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而言,是无比敏感的。
“嗯。”沈前锋没有隐瞒,在桌边坐了下来,也示意她坐下。“去看了赵启明介绍的仓库,遇到了伏击。”
潘丽娟闻言,眉头立刻蹙起,眼神锐利了几分:“赵启明?永丰商行的那个?”她随即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我上次就提醒过你,这个人背景不简单。他在本地商界有些名望,但能和日本人说得上话,也能和青帮称兄道弟,水很深。袭击的人是他派的?”
“不确定。”沈前锋摇头,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了一下,“杀手很专业,行动失败立刻服毒,没留下活口。但赵启明的嫌疑确实很大,他提供了地点和时间。”
他顿了顿,看向潘丽娟:“你对这个赵启明,了解多少?”
潘丽娟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我们对他关注有一段时间了。他的永丰商行明面上做的是百货和运输,暗地里,据说和几条走私线都有牵扯。日本人来了之后,他的生意不但没受影响,反而似乎更好了些。有同志怀疑他可能暗中为日本人办事,但没有确凿证据。也有传言,他和重庆那边,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她抬起眼,目光沉静:“总之,这是一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人。他主动找上你,绝对不是因为看好你这‘南洋商人’的潜力那么简单。你必须万分小心。”
沈前锋默默点头,将潘丽娟提供的信息记在心里。赵启明这条线,看来需要更谨慎地对待。
话题似乎告一段落,房间内再次陷入沉默。
那杯渐渐不再冒热气的茶,横亘在两人之间,像一个无声的问号。
潘丽娟的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了两下,似乎在下某个决心。她的目光再次抬起,这一次,不再是讨论公事时的冷静分析,而是带着一种更深沉的、直接看向沈前锋眼睛的专注。
“那天晚上,”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空气中紧绷的弦,“谢谢你救了我。”
她指的是粮库突围,她中弹,他取出急救包的那一刻。
沈前锋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回避。他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她的感谢,但没有说话,等待着她的下文。他需要知道她的态度,这决定了他们未来能否继续合作,甚至关系到他的生死。
潘丽娟的嘴唇抿了抿,像是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用一种极其平稳,却又带着某种沉重分量的语调,缓缓说道:
“我这个人,或许不懂得你们……‘外面’的那些新奇的道理,也没见过那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她的措辞非常谨慎,避开了任何可能直接指向他秘密的词语。
“但我懂得分辨人心,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打鬼子。”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落在沈前锋脸上,“我看得出来,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你是真心实意,在用自己的方式,做这件事。”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最后的确认,然后,说出了那句让沈前锋心中巨石悄然落地的话:
“所以,有些事,我不问。”
她的视线微微下垂,落在了那杯已经温凉的茶水上,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
“你也……不必说。”
“小心藏好。”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一个同伴最寻常不过的关切叮嘱。
沈前锋怔住了。
他预想过很多种潘丽娟可能的反应:严词逼问、上报组织、甚至因此与他划清界限、暗中监视……他唯独没有料到,会是如此直接,却又如此克制的“不问”与“信任”。
这种信任,并非源于对他秘密的了解,恰恰相反,是建立在对他这个人、对他抗日行动的观察与判断之上。这是一种超越了好奇与恐惧的、基于共同目标和战场默契的信任。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沈前锋胸腔中涌动。有卸下部分重担的轻松,有被理解的触动,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她知道他身怀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可能惊世骇俗,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但她选择了不看、不听、不问,只确认他抗日的立场,然后便将自己的后背,再次交给了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最终,他只是看着潘丽娟,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
“好。”
一个字,承载了所有的承诺与回应。
潘丽娟似乎也松了口气,一直略显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她不再看沈前锋,而是伸手拿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递到他面前,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冷静:“喝口水吧。我们接下来,需要仔细计划一下码头的事情。组织上希望我们能尽快摸清日军在码头的真实布局,尤其是那个可能存在的鱼雷库,并寻找破坏的机会。”
沈前锋接过茶杯,冰凉的陶壁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仰头将微凉的茶汤一饮而尽,甘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也让他纷乱的心绪彻底沉淀下来。
新的合作,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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