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湿透的灰纱,裹着甬城缓缓醒来。
沈前锋一夜未眠。
他坐在商行二楼书房里,面前的烟灰缸堆了七八个烟头。窗外传来黄包车夫的吆喝声、报童的叫卖声,这座沦陷的城市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仿佛昨夜在废弃仓库发生的一切从未存在。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歪”死了。潘丽娟天亮前派人送来消息,只有简短的四个字:“门户已清”。沈前锋能想象出她说这话时紧抿的嘴唇和那双总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睛。清除叛徒是必要之恶,但亲手执行的人,心里总要留下些什么。
他掐灭第九支烟,起身走到窗边。
街道对面,两个穿着棉袍的男人在早点摊前坐下,要了豆浆油条。其中一人抬眼朝商行二楼扫了一眼,目光短暂接触后迅速移开。是中统的人,还是徐仁鹤不甘心派来盯梢的?亦或是松井的特高课?
分不清了。这座城里想让他死的人太多。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三短一长。
“进。”
阿祥端着托盘推门进来,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和粥。“沈先生,吃点东西吧。潘姐说您昨晚没吃。”
少年把托盘放在桌上,动作熟练。短短几个月,这个码头流浪儿已经褪去了大半的野气,只是眼睛里那股机灵劲儿更盛了。沈前锋看着他把粥碗摆好,筷子递过来,忽然问:“怕吗?”
阿祥愣了下,随即挺直腰板:“不怕!老歪那种人该死!”
“不是问这个。”沈前锋坐下,夹起一个小笼包,“我是说,跟着我做事,随时可能没命。怕吗?”
少年沉默了。他低头摆弄着托盘边缘,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东西:“我爹娘就是被日本人炸死的。我一个人在码头扒饭,冬天差点冻死,是潘姐给我吃的,给我找地方住。现在我能跟着您和潘姐做事,打鬼子,我觉得……觉得活着有劲。”
沈前锋没说话,慢慢吃着包子。
粥还是温的,米粒熬得恰到好处。他能感觉到空间里的系统界面安静悬浮着,当前任务【破坏码头扩建】的进度条停留在42%,下方的小字标注着“情报收集阶段”。系统不会因为人间疾苦而加快进度,它冰冷而公正,只认结果。
吃到一半,楼下传来轻微的车轮声。
沈前锋走到窗边侧身看去——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停在街角,车窗摇下一半,露出黄英半张侧脸。她今天戴了顶驼色的呢帽,帽檐压得很低,但沈前锋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军统的人来了,而且选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
“阿祥,去后面看看。”沈前锋低声说,“确认安全。”
少年点头,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
沈前锋快速整理思绪。黄英突然来访,无非几种可能:一是军统得到了关于码头的新情报;二是徐仁鹤那边又出了幺蛾子,需要协调;三是……她对“老歪”的事有所察觉。
无论哪种,这次会面都躲不掉。
他喝完最后一口粥,整理了下长衫的衣襟,缓步下楼。商行一楼柜台后,账房老徐正在拨算盘,见沈前锋下来,抬了抬眼,又低下头继续工作。老徐是潘丽娟安排的人,可靠,但两人明面上保持着纯粹的雇佣关系。
推开商行的玻璃门,初冬的寒气扑面而来。
沈前锋装作随意散步的样子,朝街角走去。黄英的车缓缓启动,跟在他身后十来米的位置。这个距离很微妙,既不会引起盯梢者怀疑,又能随时接应。
转过两个街口,来到一片相对僻静的居民区。这里多是两层的老式砖房,晾衣绳横七竖八地拉在巷子上空,挂满了洗得发白的衣物。黄英的车停在巷口,她推门下车,很自然地走向其中一栋房子。
沈前锋跟了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光线暗了下来。这是一间普通的民居客厅,家具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黄英摘下帽子,转身看着他,开门见山:“松井在码头增兵了。”
“意料之中。”沈前锋平静地说,“工潮闹这么大,他不可能不防。”
“不是普通的增兵。”黄英走到窗前,掀起窗帘一角朝外看了看,确认安全后才继续说,“我的人昨晚观察到,码头三区、五区的暗哨换了班次,从原来的四小时一换改成两小时。仓库区新增了四条狼狗,训犬员是日本本土调来的专业人员。”
她转过身,眼神锐利:“最重要的是,二号泊位下面,有人听到过金属敲击声,在水下。”
沈前锋心头一紧。二号泊位正是陈默探测到异常磁场的位置,也是他们怀疑是鱼雷库入口的地方。松井增派水下警戒,说明那个地方确实重要——也说明,他们的侦查可能已经被察觉了。
“消息可靠?”
“军统在码头有个眼线,在货运调度室工作。”黄英走到桌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摊开,“这是他冒死画出来的布防图。红色是新增的明哨,蓝色是暗哨,黄色是巡逻路线。”
沈前锋接过图纸。上面用铅笔细致地标注着码头各个区域的兵力分布,甚至连换岗时间都有备注。这张图的价值极高,但也意味着——画图的人随时可能暴露。
“你的线人危险了。”他说。
“我知道。”黄英的声音很平静,“今天凌晨他已经撤离,现在应该在去往重庆的路上。这张图是他的投名状,也是告别礼。”
房间里短暂沉默。
沈前锋仔细看着图纸。松井的布防很有章法,明暗哨相互呼应,巡逻路线覆盖了所有死角。更棘手的是,几个关键位置——比如通往仓库区的通道、码头办公楼、以及二号泊位附近——都设了双重岗哨。想要无声渗透进去,难度增加了不止一倍。
“你们原计划什么时候动手?”黄英问。
“还没定。”沈前锋把图纸折好,递还给她,“情况有变,需要重新评估。”
黄英没接,只是看着他:“留着吧。我记在脑子里了。”
这是信任的姿态。沈前锋没有推辞,将图纸收进怀里——实际上在接触衣服的瞬间,图纸已经进入了储物空间。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黄英似乎没察觉到异常。
“你来找我,不只是为了送这张图吧?”沈前锋问。
黄英在椅子上坐下,从包里取出香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烟雾缓缓上升,模糊了她的表情。“徐仁鹤那边,暂时不会动你。我用了点手段,让他在重庆的上司给他发了份‘顾全大局’的电报。”
“什么手段?”
“透露了一点他在甬城捞钱的小爱好。”黄英吐出一口烟,“数额不小,足够让上面的人敲打敲打了。现在他忙着擦屁股,没空找你麻烦——至少短期内是这样。”
沈前锋点点头。这符合黄英的行事风格,精准、高效,且善于利用体制内的规则。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黄英继续说,“徐仁鹤这个人睚眦必报,你现在挡了他的财路,又让他在同僚面前丢了面子,他迟早会找回来。而且……”
她顿了顿,烟灰掉落在桌面上。
“而且什么?”
“而且我怀疑,他可能已经察觉到你和潘丽娟的关系不一般。”黄英抬起眼,“中统虽然废物多,但基本的监视能力还是有的。你们最近接触频繁,他不可能不注意。”
沈前锋心中警铃微响,但面上不动声色:“潘掌柜是我的药材供应商,接触多很正常。”
“是吗?”黄英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沈先生,我们都是成年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透。我只提醒你一句——徐仁鹤在找‘通共’的证据,任何可疑的联系,他都会像疯狗一样咬住不放。”
房间里只剩下香烟燃烧的细微声响。
沈前锋走到窗边,也掀起窗帘一角。巷子里很安静,只有一个老太太提着菜篮慢悠悠走过。远处传来电车叮当声,混着卖糖炒栗子的吆喝。
“谢谢你提醒。”他说。
“不必谢我。”黄英按灭烟头,“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出事,我的很多计划也会受影响。”
这话说得很实际,但沈前锋听出了弦外之音。黄英在军统的处境并不轻松,她需要成绩来巩固地位,也需要可靠的盟友来应对内部的倾轧。沈前锋展现出的能力,对她来说是一张值得投资的牌。
“关于码头行动,”沈前锋转过身,“你有什么建议?”
黄英重新点了支烟,思考片刻:“松井的布防看起来很严密,但不是没有破绽。他增加了人手,但同时也增加了协调的难度。两小时换班,意味着哨兵容易疲劳,交接时段会出现短暂的空窗期。”
她站起身,用手指在桌面上虚画着:“看这里,三区和五区的巡逻队会在晚上十点二十分左右同时经过仓库东侧,然后分开。这个交叉点有大约三分钟的时间,两个巡逻队都离得最远。”
“三分钟不够。”沈前锋摇头,“从突破外围到进入目标区域,至少需要十分钟。”
“如果有人在另一个方向制造混乱呢?”黄英眼睛里有光,“比如说,在码头办公楼放把火,或者炸掉一个不重要的配电房。只要动静够大,就能吸引大部分守卫的注意力。”
调虎离山。很经典的战术,但也很有用。
沈前锋沉思着。黄英的提议可行,但需要精密的配合和时机的把握。更重要的是——
“谁来制造混乱?”他问。
黄英笑了:“你觉得呢?”
四目相对,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军统有行动组,有能力也有动机在码头制造事端。黄英主动提出这个方案,既是帮忙,也是在为军统争取在这次行动中的存在感和功劳。这是交换,各取所需。
“我需要具体的方案和人员配置。”沈前锋说。
“今晚十点,老地方,我带你见几个人。”黄英说得很干脆,“都是好手,懂规矩,不会多问。”
沈前锋点头。他没有立即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合作可以,但主导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至少,在鱼雷库这个核心目标上,必须由他亲自处理。
“还有一件事。”黄英突然说,语气有些微妙的变化。
“什么?”
“你之前让我留意码头工人里可疑的人。”黄英看着他,“我的人查到了点东西。”
沈前锋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表情依然平静:“哦?”
“有个绰号‘老歪’的工头,最近行为反常。”黄英说得不紧不慢,“经常单独行动,喝酒的频率变高,而且……有人看见他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茶楼见过面。那个男人,根据描述,很像特高课的便衣。”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前锋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微微出汗。黄英查到的比预想的要深,而且她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说出来,是什么意思?试探?还是……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他问。
黄英又笑了,这次的笑容很淡:“因为如果你们要行动,内部必须干净。一个叛徒能毁掉整个计划,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她站起身,重新戴上帽子:“晚上十点,码头西区废料场,第三排仓库。准时到。”
说完,她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时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沈前锋,我不管你和潘丽娟到底什么关系,也不管你那些神神秘秘的手段从哪里来。我只有一个要求——别死得太早。这个世道,能一起杀鬼子的人,不多了。”
门开了又关。
沈前锋独自站在房间里,能听到外面汽车发动、渐行渐远的声音。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
黄英的话在脑子里回响。她查到了“老歪”,却没有深究,而是选择共享情报。这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默契——我不问你的秘密,你也别妨碍我的事,我们在共同目标下合作。
但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沈前锋走到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储物空间里的系统界面在意识中展开,【破坏码头扩建】的任务下方,悄然多了一条支线提示:
【侦测到临时盟友情报共享,任务情报完整度+15%】
【警告:多势力协作将增加变量,请谨慎评估风险】
系统还是那样,永远在计算概率和风险。沈前锋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码头的平面图、黄英提供的布防图、陈默探测到的磁场异常点、潘丽娟组织工人罢工的各个节点……
所有这些信息像碎片,需要拼成完整的行动计划。
而在这之前,他必须去见潘丽娟。黄英查到了“老歪”,潘丽娟那边清理门户的事情,必须告诉她最新的情况——至少,要让她知道军统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叛徒,尽管叛徒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沈前锋看了眼怀表,上午九点四十分。
他整理了下衣服,推门走出房间。巷子里依然安静,只有风吹过晾衣绳发出的轻微声响。走到巷口时,他习惯性地扫视四周——没有盯梢的人,至少明面上没有。
但就在他准备拐上主街时,眼角余光瞥见对面二楼窗户里,窗帘轻微动了一下。
有人。
沈前锋脚步不停,自然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不能直接去潘丽娟的药铺,那太明显。绕路,观察,确认安全——这是几个月来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穿过两条小巷,在一个馄饨摊前坐下。
“老板,一碗馄饨,多放香菜。”
“好嘞!”
沈前锋背对着街道坐下,用余光观察身后。几分钟后,一个戴毡帽的男人匆匆走过,朝巷子里张望了几眼,又快步离开。不是之前见过的面孔,但走路的姿势很稳,肩膀的摆动幅度很小——受过训练的人。
是徐仁鹤的人?还是松井的?
或者……是黄英留在后面观察他的?
馄饨端上来了,热气腾腾。沈前锋慢条斯理地吃着,脑子飞速运转。他现在就像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前后左右都是想要他命的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那个不能暴露的秘密,和几个因为各种原因暂时站在他这边的人。
一碗馄饨吃完,身后再没出现可疑的人。
沈前锋付了钱,起身朝城西走去。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药铺,而是一家裁缝店——潘丽娟设立的三个备用联络点之一。
裁缝店在一条老街上,门面不大,橱窗里挂着几件成衣。推门进去,门铃叮当作响。
“欢迎光临。”柜台后的老师傅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先生要做衣服?”
“我想改件长衫。”沈前锋说,“袖口太宽,走路不方便。”
老师傅点点头:“量一下吧。”
这是暗号。对上了。
老师傅从柜台后走出来,掀开通往后院的门帘:“里面请,有最新的料子可以挑。”
沈前锋跟着走进去。后院很小,堆着些布料和杂物,潘丽娟已经等在那里。她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棉袄,头发挽在脑后,看起来很普通,就像任何一个来定做衣服的妇女。
但她的眼睛不普通。那双眼睛里有关切,有疲惫,有警惕,还有沈前锋越来越熟悉的、那种深藏着的柔软。
“你来了。”潘丽娟说。
“嗯。”沈前锋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有事要说。”
老师傅已经退了出去,把门带上。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晾在竹竿上的一块块布料,在微风里轻轻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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