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甬江码头西侧板棚区。
阿祥蜷缩在一堆废弃麻袋后面,眼睛死死盯着二十米外那间亮着油灯的小屋。江风带着腥气钻进他单薄的衣衫,他打了个寒颤,把身子往阴影里缩得更紧些。
这是连续第三个晚上蹲守。
老歪住的小屋在工人板棚区最西头,单独一间,据说是早年看守堆料场的老仓库改建的。这位置选得刁——背靠江堤,左右无邻,有人靠近五十米内就会被发现。
油灯的光从糊着报纸的窗户透出来,昏黄昏黄一片。
阿祥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饼子,小心地掰下一角含在嘴里慢慢化着。不能嚼出声,这是潘姐教他的。潘姐还说,盯梢最重要的是耐心,比的是谁先犯困,谁先露马脚。
他想起三天前把消息报给潘姐时,潘姐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闪过的锐光。
“阿祥,”潘姐当时蹲下身,和他平视,“这话你对谁也别说,连你最信的工友都不能提。从今天起,你只对我,或者对沈先生报告。能做到吗?”
他重重点头。潘姐信任他,这比什么都让他胸膛发热。
油灯的光影晃了一下。
阿祥立刻屏住呼吸,把饼子塞回怀里,整个人贴紧麻袋堆。小屋的门开了条缝,一个人影闪出来,左右张望。
是老歪。
借着月光,阿祥能看清老歪那张黝黑的脸。这人在码头干了七八年,是个老工头,手下带着二三十号搬运工。平时嗓门大,爱张罗,工友家里有事也常帮着出头,在工人里有些威望。
可此刻的老歪,动作里透着股鬼祟。
他没提油灯,摸黑沿着江堤往南走,脚步放得很轻,边走边回头。阿祥等他走出三十米,才从麻袋堆后溜出来,猫着腰,借着堤上杂草丛的掩护跟上去。
江面黑沉沉的,几条日本人的巡逻艇停在远处,探照灯的光柱偶尔扫过水面。对岸是黑压压的厂房轮廓,像趴伏的巨兽。
老歪走了约莫一里地,在一处废弃的小渡口停下。渡口的木栈桥塌了半边,剩下的几根木桩歪斜地插在水里。他蹲在栈桥残骸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
阿祥趴在一丛芦苇后,眯起眼睛看。
是个铁皮烟盒。老歪打开烟盒,取出卷烟纸和烟丝,就着月光卷起烟来。动作慢条斯理,一根烟卷了足足两分钟。
他在等人。
阿祥心里有了判断。他悄悄打量四周——渡口三面开阔,只有北面有一排半塌的土房。如果有人来,只能从土房方向或者江上来。江上可能性不大,巡逻艇的灯光太显眼。
那么就是土房方向。
阿祥轻轻挪动身体,借着芦苇丛的掩护,往土房侧面绕过去。他的草鞋踩在泥地上几乎没声音,这是从小在江边野惯了练出来的本事。
刚在土墙后蹲定,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脚步声一前一后,节奏分明,听着就像……受过训练的人。
阿祥的心跳快了起来。
月光下,两个黑影从土房另一侧转出来,走到渡口栈桥边。老歪站起身,手里的卷烟已经点着了,红点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货带来了?”其中一个黑影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外地口音。
“钱呢?”老歪反问。
另一个黑影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在手里掂了掂,发出银元碰撞的轻响。老歪伸手要接,那黑影却把手缩回去。
“先说事。”
老歪深吸一口烟,烟头的红光猛地亮了一下:“工潮是潘掌柜在背后张罗,这你们猜对了。但具体哪天闹大,怎么闹,她没跟下面人说。这女人精得很,计划只装在肚子里。”
“继续。”
“至于破坏计划……”老歪顿了顿,“我探过几个老工人的口风,没人听说过要破坏码头设施。潘掌柜只说,到时候听号令,让搬哪就搬哪,让停哪就停哪。”
“就这些?”黑影的语气里透着不满,“我们花钱,不是买这些废话。”
“急什么。”老歪又抽了口烟,“但我发现另一件事——潘掌柜最近常往城南一家钟表铺跑。那铺子我打听过,掌柜姓陈,是个闷葫芦,但手艺极好。潘掌柜一个开药铺的,老往钟表铺钻什么?”
两个黑影对视一眼。
“还有,”老歪压低声音,“前两天我在码头看见潘掌柜和那个南洋商人沈前锋碰头。两人在货堆后面说话,说了得有半柱香时间。沈前锋前阵子不是被报纸说成日谍吗?潘掌柜怎么还敢跟他接触?”
“时间,地点。”
“前天晌午,三号仓库后面的废料堆。”老歪说,“我正好在那边清点麻袋,撞见的。”
黑影把小布袋扔给老歪。老歪接过,熟练地打开,就着月光数了数里面的银元,然后揣进怀里。
“下次什么时候?”黑影问。
“等我摸清潘掌柜去钟表铺干什么。”老歪说,“那姓沈的商人,你们要不要查?”
“这不是你该问的。”黑影冷冷道,“做好你的事,钱少不了你的。但要是耍花样……”
“知道知道。”老歪连连点头,“我一家老小还在乡下呢,不敢。”
两个黑影不再说话,转身沿着来路离开,脚步依旧很轻,很快消失在土房后面。老歪又在渡口站了会儿,把烟抽完,烟头扔进江里,这才晃晃悠悠往回走。
阿祥趴在土墙后,一动不敢动,直到老歪的脚步声远去,江边重新只剩下风声水声。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那两个人,走路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交易时的做派,绝不是普通商人。潘姐说过,日本特务和受过训练的特工,身上有种特别的味道——谨慎、警惕、每一步都像量过。
阿祥在码头见过日本便衣队抓人,就是这种味道。
他等到天色开始泛青,才从土墙后爬起来,猫着腰往板棚区跑。不能直接去找潘姐,老歪刚回去,说不定会盯着。他先回了自己住的工棚——八个人挤的大通铺,鼾声此起彼伏。
阿祥躺到自己的草铺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像过戏一样重演着渡口的一幕幕。
老歪出卖了潘姐。
那两个人是特务。
潘姐去钟表铺的事暴露了。
沈先生和潘姐碰头的事也暴露了。
这些碎片在脑子里打转,转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去,却做了个噩梦——梦里老歪带着日本兵冲进药铺,潘姐被按在地上,眼睛却看着他,好像在问:阿祥,你怎么不报信?
他猛地惊醒,满身冷汗。
工棚里已经空了,工友们早就上工去了。阿祥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冲出工棚就往城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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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陈记钟表铺。
陈默摘下寸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工作台上摊着一堆细小的齿轮、发条、表壳,窗外的天光透过糊着油纸的窗户,在桌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门被推开,挂着的铜铃轻响。
陈默抬头,看见阿祥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反手就把门关上了。
“陈、陈师傅……”阿祥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潘姐在吗?”
“不在。”陈默放下手里的镊子,“出什么事了?”
阿祥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卡住了。潘姐说过,这事只能对她和沈先生说。可陈师傅……陈师傅是潘姐信任的人,而且老歪提到钟表铺已经暴露了。
“有人……有人在查潘姐来你这儿的事。”阿祥最终选了这句。
陈默的手顿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看,然后转身:“进里屋说。”
钟表铺后面连着个小院,三间厢房,陈默住一间,一间当仓库,最小的一间是工作室。他带阿祥进了工作室,关上门。
工作间里更暗,只有一扇高高的小窗。墙上挂着各式工具,桌上、架子上摆满了半成品和零件,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机油味。
“坐下,慢慢说。”陈默搬了个凳子给阿祥,自己坐在工作台后的椅子上。
阿祥定了定神,把昨晚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说到老歪数银元那段,陈默的眉头皱了起来;说到那两个黑影的做派时,陈默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你看清那两人长相了吗?”
“月光暗,看不清。”阿祥摇头,“但个子都不高,一个偏瘦,一个肩膀宽。说话带外地口音,不是本地人,也不像上海那边的话……有点像北边来的,但又不太一样。”
“走路姿势呢?”
“很稳,步子迈得一样大,转身的时候特别利索。”阿祥努力回忆,“而且他们离开的时候,明明可以一起走,却非要一前一后,隔开五六步距离。”
陈默沉默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草纸,又抽出支铅笔,在纸上画起来。先画了个渡口栈桥的示意图,标出老歪站的位置、两个黑影来的方向、土房的位置。然后在旁边写了几个词:训练有素、警惕性高、非本地、目标明确。
“他们问了潘掌柜和沈先生碰头的事。”陈默看着纸上的字,“还问了钟表铺。”
“陈师傅,你这儿会不会有危险?”阿祥担心地问。
“暂时不会。”陈默摇头,“他们既然让老歪继续查,说明还想放长线。直接动我,线就断了。”
“那潘姐……”
“潘掌柜比我们都有经验。”陈默说,“但你报的这个信很重要。老歪不能留了。”
阿祥心里一紧。他虽然恨叛徒,可“不能留”三个字从陈默嘴里平静地说出来,还是让他后背发凉。
“阿祥,”陈默看着他,“这事你办得很好。但接下来,你要更小心。老歪如果发现被盯上,可能会狗急跳墙。这几天你不要再去盯他了,正常上工,该干什么干什么。”
“可是——”
“听我的。”陈默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回去,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潘掌柜那边,我会想办法联系。”
阿祥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陈默那双沉静的眼睛,话又咽了回去。他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陈师傅,你自己也小心。”
陈默嗯了一声。
等阿祥离开,陈默在工作室里坐了许久。他拉开工作台最底下的抽屉,里面不是工具,而是一摞图纸。最上面那张,画的是个铁疙瘩似的物件,旁边标注着尺寸、装药量、引爆方式。
这是沈前锋给他的“水雷”简图。
他盯着图纸看了半晌,然后拿起铅笔,在草纸背面写了几行字。字很小,挤在一起,用的是只有他和潘丽娟才懂的暗记——钟表修理的行话夹杂着药材名。
写完,他把草纸折成指甲盖大小,塞进一个空表壳里,拧紧后盖。
接下来要等。等潘丽娟来,或者等沈前锋的消息。
陈默重新坐回工作台前,戴上寸镜,拿起镊子和齿轮,继续摆弄那块拆了一半的怀表。手很稳,心跳也很稳,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件寻常小事。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脑子里已经在盘算——铺子里的工具哪些能当武器,后院的墙哪段最容易翻,如果真有人来查,哪些东西必须藏好或毁掉。
齿轮咔哒一声嵌进机芯。
他轻轻拧动发条,表针开始走动,秒针一格一格跳着,像在倒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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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午,沈前锋正在商行后堂对账。
账本摊在桌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数字上。徐仁鹤那件事虽然暂时压下去了,但商行的生意确实受了影响——往日三天就能办下来的货栈批文,这回拖了七八天还没消息;几个老主顾的订单也找借口推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伙计领着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进来。
“沈先生,这位是泰丰号的周掌柜,说有批货想跟您谈谈。”
沈前锋抬起头。泰丰号是做南北货生意的,规模不大,但掌柜周守业在本地商界人缘不错,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周掌柜,稀客。”沈前锋起身相迎,“请坐。上茶。”
两人寒暄几句,周守业抿了口茶,压低声音:“沈先生,我今儿来,其实不是谈生意,是传个话。”
“哦?”
“城东的李会长,您知道吧?”周守业说,“他让我私下跟您透个风——最近有些人还在查您,不光是党部那边,还有别的路子。让您……格外小心些。”
沈前锋神色不变:“多谢李会长挂心。不知这‘别的路子’,指的是?”
“这我就不清楚了。”周守业摇头,“但李会长说,那些人手段不一般,不像衙门里那些吃官饭的。他还说,您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可以去找他,他在租界里有些关系。”
话点到为止。
又客套几句,周守业起身告辞,临走前还特意大声说了句“那批桐油的事就这么定了”,做足了谈生意的样子。
沈前锋送他到门口,转身回后堂时,脸色沉了下来。
李会长是本地商界的老前辈,在日本人来之前当过两任商会会长,现在虽然退下来了,但消息依旧灵通。他特意让人来传话,说明情况确实不简单。
不像是衙门里的人……
沈前锋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街上的人流。卖报的小孩在吆喝,黄包车夫拉着客人跑过,挑担的小贩慢悠悠走着,一切看似平常。
但在这平常底下,暗流已经涌到脚边了。
他想起前天潘丽娟悄悄传来的消息——工人内部可能有问题,行动计划要调整。又想起黄英昨晚的提醒:松井在码头增派了便衣,很多生面孔。
这些碎片拼在一起,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轮廓:一张网正在收紧,而他们这边,很可能已经有人站在了网的那一边。
桌上的账本还摊着,沈前锋走过去,合上账本。算盘珠子碰撞,发出凌乱的响声。
他需要更多信息。
需要知道老歪到底接触的是什么人,需要知道那些人在查什么,查到哪一步了。被动等待不是他的风格,在原来的世界不是,在这个世界更不能是。
沈前锋走到墙边的柜子前,打开柜门,里面是些账册和文具。他的手在柜子内壁某处按了一下,一块木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后面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只有几样东西:一把带消音器的手枪,两个弹夹,几个不同式样的证件,一小盒金条,还有两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物体。
他取出其中一个黑色物体——那是系统升级后解锁的“微型信号发射器”,有效范围五百米,续航七十二小时。配套的接收器在他空间里,只有烟盒大小。
这东西他还没用过。一来是耗积分,二来是太显眼——这个时代出现这种电子设备,万一被发现,根本解释不清。
但现在是时候了。
沈前锋把发射器握在手里,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掌心。他需要找一个机会,找一个不会引起怀疑的方式,把这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
窗外的天色暗了一些,乌云从东边推过来,看样子要下雨。
他站了很久,直到伙计在门外说“先生,晚饭备好了”,才把发射器放回暗格,推上木板。
雨点开始敲打窗棂时,沈前锋终于做了决定。
明天。明天他要去码头“谈生意”,这是最合理的理由。至于去了之后要做什么,要看情况,见机行事。
他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对候在外面的伙计说:“明天早上,让老赵备车,我去码头看一批南洋来的货。”
“是,先生。”
门关上,后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雨下大了,哗哗的雨声吞没了街上的所有动静。沈前锋坐在昏暗里,听着雨声,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那是码头的地形图,几个关键点,几条可能的路线。
脑海里,系统的界面无声地浮现在黑暗中。任务进度条停留在百分之六十五,“破坏码头扩建”的主任务下,几个子任务闪着微光。
其中一个子任务旁,有个小小的叹号标志——那是危险预警,触发条件是“敌方侦查等级提升至三级”。
现在,叹号是红色的。
沈前锋闭上眼睛。雨声、算盘声、老歪的烟头、陈默的工作室、阿祥的眼睛、周掌柜的提醒……所有这些碎片在黑暗里旋转,碰撞,试图拼出完整的图案。
他还需要最后几块拼图。
而他知道,去找那些拼图的过程,就是往风暴眼里走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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