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下的甬城,比白天更多了几分沉重和不安。码头区的灯光比往日密集了些,探照灯的光柱偶尔划过夜空,像巨兽不安分的眼睛。咸湿的江风里,似乎都带着一丝紧绷的铁锈味。
距离抓住“老歪”那个可疑的工头,已经过去了一天。废弃仓库里的审讯得到了关键口供,但也带来了更深的焦虑。“老歪”交代,他是被一个自称“山下先生”的日本商人用重金和全家性命威胁收买的,任务就是摸清工潮背后真正的组织者,以及“可能会有的破坏行动”。至于更具体的计划,比如沈前锋他们正在筹备的、针对鱼雷库和码头的爆破,他还没来得及探听到,或者说,对方还没来得及向他下达进一步的指令。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潘丽娟和沈前锋都清楚,既然“老歪”这颗钉子已经埋下,就意味着他们之前的活动很可能已在一定范围内引起了日特的注意。那个“山下先生”是孤立的,还是代表着松井特高课已经开始系统性地向码头工人内部渗透?除了“老歪”,还有没有其他被收买或正在被收买的人?
“清理门户”是必须的,是纪律,也是对其他忠诚同志的警示。但仅仅清除一个已知的叛徒,并不能消除隐患,也无法判断敌人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工潮还在继续,破坏码头的计划箭在弦上,每一天的拖延都意味着变数的增加和风险的累积。
“我们不能被动等待。”在沈前锋那间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商行后院密室里,潘丽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桌上铺着简陋的码头示意图,油灯的光晕在她清秀而坚毅的脸上晃动。“‘老歪’刚被抓,如果我们立刻按原计划行动,风险太大。日本人很可能已经提高了警惕,甚至布下了陷阱。如果我们长时间按兵不动,又会给敌人更多时间发展新的眼线,摸清我们的虚实。”
沈前锋靠在对面的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他的空间里,此刻正静静躺着陈默刚刚交付的几枚“铁疙瘩”——那些根据他提供的思路制造出来的磁性吸附装置的原型。技术准备在推进,但人的问题,始终是最复杂的一环。
“你的意思是,我们得主动‘告诉’日本人一点什么,”沈前锋接过话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用假动作,来试探他们的反应,同时,也看看我们内部,到底干不干净。”
“对。”潘丽娟点头,“‘老歪’暴露了,收买他的人一定也在观望,在猜测我们是否察觉,接下来会怎么做。我们不妨给他,给可能存在的其他眼线,递一个‘消息’过去。”
“目标要选得合理,时间要显得紧迫,但又不能是我们真正的要害。”沈前锋的思维快速运转起来,现代管理中的风险控制和诱敌策略在他脑中交织。“码头上的关键目标不少,但对我们计划至关重要的鱼雷库位置和结构是绝密,不能碰。其他如仓库、吊机、铁轨,虽然重要,但即便破坏,日军也能较快修复,影响相对有限,却足以引起他们的重视和调动。”
他的目光在示意图上游移,最终落在了标注着“三号龙门吊”的位置上。那是码头装卸大型货物的重要设备,体积庞大,位置显眼,一旦受损,确实能造成装卸作业的短期瘫痪,符合“值得破坏”又“并非致命”的特征。
“就它吧,三号龙门吊。”沈前锋用手指点了点那个位置,“放出消息,就说我们得到情报,日军有一批重要机械部件将通过码头转运,为了拖延时间,决定明晚子时,破坏三号龙门吊,阻挠其装卸。”
潘丽娟仔细看着那个位置,又在脑中过了一遍码头的地形和日军日常的巡逻规律,缓缓点了点头:“位置合适,在码头偏西侧,靠近工人聚居区,便于我们的人接近和撤离,也符合‘破坏拖延’的逻辑。时间定在明晚子时,留给‘消息’传递和敌人反应的时间不多不少。”她抬头看向沈前锋,“关键是,这个消息,怎么‘自然’地泄露给那个可能存在的‘山下先生’,或者其他眼线?”
“通过‘老歪’之前接触的人,或者他可能发展下线的途径。”沈前锋沉吟道,“‘老歪’被抓,我们处理得隐秘,外界只当他可能因为赌债或者别的什么事暂时不见了。我们可以选一个平时和‘老歪’走得近、但又未必是核心、可能被敌人认为有利用价值的工人,把‘风声’漏给他。当然,这个人我们需要绝对控制,或者事后能妥善安置。”
潘丽娟思索片刻,报出了一个名字:“刘老栓。他是‘老歪’的同乡,平时一起喝酒赌钱,胆子小,贪点小便宜,但不是个有主心骨的。‘老歪’之前拉拢过他,可能给过点小恩小惠,但根据我们的观察,刘老栓并没有真正参与什么,顶多是知道‘老歪’似乎最近手头阔绰了点。用他来传递‘老歪’失踪前‘不小心’透露的消息,说得通。”
“好,人选你来定,但要确保安全。”沈前锋同意,“消息的内容要模糊又具体。模糊在于是‘听说’、‘可能’有行动;具体在于是‘明晚子时’、‘三号龙门吊’。这样,得到消息的人需要去核实、去报信,才能显出价值,也给我们观察的窗口。”
“同时,”沈前锋继续补充,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我们在三号龙门吊附近,得提前做些布置。不是真的去破坏,而是设置一些痕迹,比如放置些根本无法引爆的假炸药包,或者留下一些匆忙中‘遗留’的工具、脚印。更重要的是,在关键位置,布置好我们的人,暗中观察,看看明晚之前,特别是消息放出去之后,到底有哪些‘生面孔’会在那里出没,日军的布防会不会有异常的、针对性的调整。”
潘丽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双管齐下。一方面试探内部谁在向外传递消息;另一方面,观察日军是否针对这个假情报做出了部署。如果日军在明晚子时前后,突然在三号龙门吊附近增派重兵,或者设下埋伏,那就几乎可以肯定,消息泄露了,而且泄露的渠道很可能就在我们准备利用的工人群体内部。届时,我们不仅能判断内奸是否存在,甚至可能抓到新的尾巴。”
“没错。”沈前锋站起身,走到窗边,撩起厚重窗帘的一角,看向外面沉寂的街道。“这个试探本身也有风险。如果日军反应过度,可能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意识到我们在试探,或者加强整个码头的戒备。但比起蒙着眼睛在可能有内奸的环境里执行真正的爆破计划,这个风险值得冒。至少,我们能看清一部分暗处的棋。”
计划就此敲定。潘丽娟负责安排将假消息通过“刘老栓”这个渠道“无意”间泄露出去,并挑选绝对可靠的工人骨干,在确保刘老栓本人不会真的涉险甚至事后能被保护起来的前提下,完成这个传递环节。同时,她还要安排眼线,留意工人中是否有其他异常动向,特别是谁会对“明晚子时,三号龙门吊”这个话题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
沈前锋则带着陈默,开始为三号龙门吊附近的“舞台”做准备。他们不需要威力巨大的真炸药,只需要一些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的东西。陈默找来些锈蚀的铁皮桶、废旧齿轮、甚至弄来些受潮结块的黑色火药(完全无法稳定爆炸),用油布和麻绳捆扎成大小不一的包裹,远远看去,颇有几分“爆炸物”的模样。沈前锋又从空间里找出一些这个时代可能出现的、但略显精巧的工具(如一把德制小钳子,被他故意弄上泥污),准备作为“遗留物”。
最关键的是监视点的设置。沈前锋不打算动用空间里那些过于超越时代的设备(如微型摄像头),至少在非必要情况下。他和潘丽娟商量后,选定了三号龙门吊附近几个既隐蔽又能观察到全局的位置:一个是被废料部分掩盖的旧岗亭,一个是相邻仓库破败的阁楼气窗,还有一个是更远些的、堆满木料的货堆阴影处。将由潘丽娟手下最机警、最沉得住气的同志分别潜伏,配备铜镜(用于反射观察)和用棉布包裹的竹筒(简易传声筒,约定简单的信号),进行交叉监视。
阿祥的任务是外围流动哨和支援。他年纪小,面孔生,在码头区域窜来窜去不惹人注意。他负责在更大范围内游弋,留意是否有陌生的、不像苦力也不像商贩的人在这一带出现,特别是接近黄昏到入夜这段时间。同时,他也作为几个固定监视点之间的联络补充。
黄英那边,沈前锋通过一次“偶然”的街头相遇,简短告知了“可能有内部问题,我们在进行排查,近日码头西侧或有风吹草动,不必介入,但请留意日军整体异动”的消息。黄英何等聪明,立刻明白沈前锋他们在“钓鱼”,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小心。”军统的线,暂时不必动用,但保持关注就是最大的支持。
紧张的准备工作在极度保密的情况下进行。刘老栓在第二天下午,一次工间休息和几个相熟工友抱怨活累钱少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说:“唉,你们说老歪那小子,前两天神神秘秘跟我说,要是想挣点快钱,就留神点三号吊机那边,特别是晚上……可惜这小子不知跑哪去了,话也没说全。”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带着懊恼和猜测,符合他平日里碎嘴又没胆的形象。听者中,有心人自然记下了“三号吊机”、“晚上”这几个关键词。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漾开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沈前锋和潘丽娟就像站在水边的垂钓者,屏息凝神,注视着浮标任何一丝不寻常的颤动。
当天傍晚,伪装成收破烂老头在附近转悠的阿祥,第一个传回信号:他发现有两个穿着半新不旧短褂、但脚上鞋子却相对干净、不像常年干苦力的人,似乎在以捡拾废铁为掩饰,绕着三号龙门吊的区域慢慢兜圈子,目光不时扫过吊机的基座和钢缆结构。其中一人,阿祥隐约记得前几天似乎在码头区见过,当时他正在和一个穿着体面些的人说话,那人有点像……阿祥形容不出来,但感觉不像普通商人。
几乎同时,潜伏在旧岗亭的同志,利用铜镜反射,观察到对面仓库二楼的窗户后面,似乎有人影用望远镜朝三号龙门吊方向观察了片刻,很快又缩了回去。那扇窗户,平时是封死的。
更明显的信号来自日军本身。入夜后,码头巡逻队的频率和路线似乎没有大变,但三号龙门吊附近两个原本并非重点的哨位,换岗时间被微调了,接班的人明显比白天的哨兵更精悍,警惕性更高。而且,在距离龙门吊不到百米的一处阴影里,多了一辆不起眼的、蒙着篷布的卡车,停了很久都没有移动。
所有这些碎片化的信息,通过秘密渠道迅速汇集到沈前锋和潘丽娟这里。
“鱼,咬钩了。”潘丽娟看着汇总来的信息,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确定。“内部确实有鬼,而且已经把消息递出去了。日本人已经信了,至少信了七八分,正在张网。”
沈前锋盯着那张简陋的码头图,目光落在三号龙门吊的位置,又扫过那些汇报上来发现异常的地点。“不止一个鬼。”他缓缓说道,“阿祥看到的两个‘捡破烂的’,岗亭同志发现的仓库观察点,还有日军增加的暗哨和那辆卡车……这不像是一个眼线报信后,日军仓促间的反应,更像是一个有针对性的、多层次的监视和埋伏圈。我们的‘老朋友’松井,做事果然够细致。”
“这说明,‘老歪’可能只是他们发展的一条线,甚至可能是用来吸引我们注意的幌子。”潘丽娟的眼神锐利起来,“真正传递核心消息的,或许另有其人,而且藏得更深。或者,他们通过‘老歪’确认了我们有行动意图后,立刻启动了其他备用监视手段。”
“不管怎样,试探的目的达到了。”沈前锋呼出一口气,“内奸问题比我们想的可能更复杂,敌人对我们的渗透和监视力度不小。原定的爆破计划,必须重新评估,至少要做重大调整。而这个假行动……”
他看了看怀表,时间已经接近子时。
“好戏,该开场了。虽然演员不会真的登台,但舞台的灯光和幕布,得让他们觉得,主角已经来了,又跑了。”
子时将近,三号龙门吊所在的码头西侧,比往常更加安静,连浪涛拍岸的声音都显得清晰起来。月光被云层遮挡,只有远处探照灯的光柱偶尔划过,照亮一片片冰冷的钢铁结构。
突然,靠近龙门吊基座的一个废弃木箱后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像是重物落地的闷响,紧接着,似乎有黑影一闪而过,迅速没入更深的黑暗里。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个方向的废料堆旁,也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老鼠快速跑过。
“有动静!”
埋伏在卡车里的日本宪兵低声喝道。仓库二楼窗户后的望远镜立刻对准了声响传来的方向。那两个“捡破烂的”也迅速直起身,手摸向了腰间。
但黑影早已消失不见。只有夜风穿过钢架发出的呜呜声。
几分钟后,一队日本兵小心翼翼地包围了发出声响的区域。手电光柱扫过,他们在木箱后面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匆忙包裹、似乎没来得及带走或放置好的“包裹”,旁边还遗落了一把沾着泥污的、样式有点特别的钳子。而在废料堆旁,他们找到了一串新鲜的、朝向江边芦苇荡方向的脚印。
“八嘎!他们察觉了!跑了!”带队的军曹低声骂了一句,立刻派人沿着脚印方向追击,同时检查那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锈铁桶和受潮的黑火药。
“是假的?还是没来得及装填真的?”军曹疑惑不定,但无论如何,人已经不见了。
消息很快传到松井健一那里。他听完汇报,看着桌上那把被送来的、略显精巧的钳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假的行动……真的试探。”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被撩拨起兴趣的光芒,“沈前锋,潘丽娟……你们果然很小心。是在找内鬼?还是在评估我的防守?有意思。”
他放下钳子,对肃立的手下吩咐道:“告诉码头,加强戒备,特别是水下和重点仓库区域。另外,对工人中的线人,重新梳理,保持静默,没有绝对把握,不要轻易启用。我们的对手,比预想的更谨慎。不过……既然戏台已经搭过,演员也露过面了,”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下一次,就该唱真戏了。耐心点,总会等到他们不得不登台的时候。”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沈前锋和潘丽娟也收到了监视点陆续撤回后带来的汇报。
“日军确实埋伏了,反应很快。”
“假包裹和工具被发现了。”
“他们派兵朝芦苇荡方向追了一段,一无所获。”
“之后码头警戒明显升级,但重点似乎有转移的迹象。”
听着这些消息,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也有一丝庆幸。
试探成功了,代价是可能引起了松井更高的警惕,也暴露了他们拥有一定反侦察和机动能力。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确认了内部有问题的严重性,看清了日军部分监控和反应模式,为接下来真正艰难的决定——是否、以及如何继续执行码头爆破计划——提供了至关重要、甚至可能是救命的情报。
夜还深,危机并未解除,反而因为这次试探,变得更加云谲波诡。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而他们,必须在风暴眼中,找到那条最险峻、却也可能是唯一生机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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