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死前在我手腕刻下符咒,说我是天命守村人。
>“井水枯,百鬼哭,锁龙井塌,三水村无。”
>那年大旱,井底只剩淤泥。
>村里人却在深夜排着队往井里跳。
>我打着手电照向井底,密密麻麻站满了闭着眼的村民。
>最底下浮着一具尸体,是我爷。
>他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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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死的那晚,整个三水村像是被扣进了一口烧得通红的铁锅里。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浓墨般化不开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屋顶上,闷得人喘不过气。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一丝风也没有,连平日里聒噪的虫鸣都彻底哑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院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叶子,纹丝不动,黑黢黢的影子投在地上,活像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油灯的火苗在堂屋那张破旧的八仙桌上跳动,光线昏黄、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屋外那无边无际的沉重黑暗掐灭。豆大的汗珠从我爷沟壑纵横的额头上滚下来,砸在身下那张散发着霉味的破草席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的呼吸声,嘶哑、急促,像拉着一口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种浓痰堵塞的、令人牙酸的“嗬嗬”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瘆人。
他那只枯柴般的手,冰冷得不像活人,却有着铁钳一样的力气,死死攥着我的右手腕。皮肤被他粗糙的老茧硌得生疼,骨头似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浑身僵硬地跪在草席边,一种源自骨髓的寒意顺着被他攥紧的手腕,毒蛇般向上蔓延,瞬间就麻痹了半边身子。恐惧像是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地冲刷着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生命烛火即将燃尽时爆发的最后一点灼热。
“青……青岩……”我爷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动着,终于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不是垂死的浑浊,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着的执念,像两簇幽暗的鬼火,死死钉在我眼中。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发出破锣般的声响,另一只颤抖的手摸索着,竟从草席底下摸出了一样东西!借着昏黄的油灯光,我看清了——那是一根磨得极其尖锐的黑色兽骨针,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点幽冷的光,针尾缠着几圈暗红色的、像是浸透了陈年血迹的细麻线。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爷!你要干啥?!” 我失声叫了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可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那只枯手如同铁箍,纹丝不动。巨大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只能徒劳地挣扎,眼睁睁看着那根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骨针,被他颤抖却异常坚决地举了起来。
“莫……莫动!” 我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骨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威严,“听着……娃儿……你是命!是天命守村人!”
“守……守村人?”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石块砸进我的耳朵里。村里以前似乎听老人提过一嘴,说很久以前有过守村人,是守着村子不被邪祟侵扰的,可那都是老黄历了,早就没人信了,也没人再提过。我怎么会是守村人?
没等我从这荒谬的惊愕中回过神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剧痛猛地从我手腕上炸开!那根冰冷的兽骨针,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狠狠刺进了我右手腕内侧的皮肉里!
“呃啊——!” 剧痛让我眼前一黑,惨叫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迸发出来,身体剧烈地抽搐挣扎。可他的力气大得不像个垂死之人,那只枯手如同钢浇铁铸,死死压制着我。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针尖在皮肤下划动,伴随着皮肉被强行割开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以及血液涌出带来的温热湿滑感。
他一边用力地刻划着,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嘶吼出那四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蘸着血,从牙缝里挤出来,重重砸进我的灵魂深处:
“井水枯……百鬼哭……”
针尖更深地刺入皮肉。
“锁龙井塌……三水村无……”
“记住!娃儿……记住!锁龙井……不能枯!不能塌!三水村……靠它镇着!” 他最后的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充满了绝望的警醒。刻针的动作猛地停止,他握着针的手颓然松开。那根染血的兽骨针“嗒”地一声掉落在旁边的草席上。
他死死攥着我手腕的手,也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那双燃烧着执念火焰的眼睛,光芒迅速黯淡、涣散,最后彻底凝固,空洞地对着屋顶的黑暗。胸腔里那口一直艰难拉扯着的破风箱,终于彻底停了。
屋子里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还有我粗重得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息。手腕上的剧痛还在火辣辣地烧着,温热的血顺着小臂往下淌。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低头看向手腕。
借着摇曳昏黄的灯光,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扭曲线条和诡异符号构成的暗红色印记,正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皮肤上,边缘还在微微渗着血。它像一只活过来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老人临终特有的衰败气息,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井底淤泥般的土腥味。
三水村唯一的水源,村中心那口不知打了多少代人的老井,就叫锁龙井。
我爷死了。带着一个荒谬的身份和一句更荒谬的诅咒,死在了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夜。手腕上那个用兽骨针和血刻下的诡异符咒,成了他留给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遗产”。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烧着我的皮肤,也灼烧着我的神经。
村里人帮忙料理了我爷的后事。他们看到我手腕上那个新鲜狰狞的伤口和奇怪的符号时,眼神都变得有些异样,带着探究、同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讳。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蹲在墙角,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时不时瞟向我,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老陈头临了……给青岩刻的啥?瞅着怪瘆人的……”
“唉,怕不是魔怔了吧?那锁龙井……多少年没人提那茬了……”
“嘘……小声点!老一辈传下来的话,宁可信其有……”
他们含糊不清的低语像蚊子哼哼,却一字不漏地钻进我的耳朵,钻进那个被符咒搅得日夜不宁的脑子里。我成了村里人眼中一个带着“晦气”符号的异类。那种被无声排斥、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感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
日子在一种强压下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中熬过。手腕的伤口结了痂,又脱落,留下一个微微凸起的、暗红色的狰狞印记,像是皮肤下嵌入了一块永不熄灭的火炭。每当夜深人静,尤其是靠近村中心那口锁龙井的时候,这块符咒就会传来一阵阵微弱但清晰的灼热感,有时甚至会突突地跳动几下,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呼应。
这种诡异的感应,让我下意识地开始回避那口井。挑水、洗衣服,我都宁愿绕远路去村边那条日渐浑浊的小河沟。锁龙井那黑黢黢的井口,像一张沉默等待的巨口,让我本能地感到恐惧。我爷临死前那扭曲的脸和嘶吼的诅咒,总在我靠近它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然而,老天爷似乎铁了心要应验那句诅咒。
夏末秋初,本该是雨水丰沛的时节,天空却吝啬得像是被焊死了。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辣,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田里的泥土板结、龟裂,张开一道道绝望的大口子。禾苗先是蔫头耷脑,然后成片成片地枯死,焦黄一片,风一吹就簌簌地碎成粉末。小河沟彻底见了底,只剩下河床中央一条散发着恶臭的黑泥线。
整个三水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水,成了比金子还金贵的东西。人们的嘴唇干裂起皮,眼睛里布满血丝,焦灼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沙尘感。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村中心——那口古老的锁龙井。
起初,井水的水位只是下降得比往年快了些。人们排着长队,用绳子拴着水桶,一桶一桶地往上提浑浊的井水,每一滴都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空气中弥漫着焦虑和一种无声的祈祷。但很快,祈祷变成了绝望的哀叹。井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变得浑浊不堪,带着一股越来越浓的土腥味和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
终于,在一个同样闷热得没有一丝风的下午,当排在队伍最前面的李老栓将水桶费劲地拽上来时,桶底只沾着薄薄一层散发着恶臭的黑泥。
“没……没水了!”李老栓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哭腔,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划破了死寂。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锅。绝望的哭喊、愤怒的咒骂、无力的叹息交织在一起。有人不死心地扑到井口,伸长脖子往下看,随即发出更加绝望的哀嚎。更多的人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那黑黢黢的井口,仿佛最后一点生机也被它吞噬了。
“井干了!锁龙井真的干了!”
“完了……全完了……”
“老天爷不开眼啊!”
我站在人群外围,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手腕上那个符咒,此刻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了皮肤上,灼痛感尖锐得让我几乎站立不稳。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却顺着脊椎疯狂地往上爬,瞬间攫住了我的四肢百骸。
井水枯,百鬼哭!
我爷那嘶哑绝望的诅咒,如同惊雷,在我混乱的脑海里轰然炸响!我猛地抬头望向井口,那深邃的黑暗仿佛瞬间拥有了生命,正无声地、贪婪地凝视着井口上方每一个绝望的人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土腥和腐烂气息的阴风,打着旋儿从井底幽幽地吹上来,拂过我的脸颊,冰冷刺骨。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三水村蔓延。井干了,希望也干了。人们开始变得焦躁易怒,为了一点点浑浊的泥浆水都能大打出手。往日还算和睦的邻里,眼神里都多了猜忌和防备。更可怕的是,一种诡异的、死气沉沉的麻木,开始悄然侵蚀这个濒临崩溃的村庄。白天,人们像丢了魂似的在毒日头下茫然游荡;一到夜晚,整个村子便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狗都不再吠叫。
然而,这种死寂之下,却涌动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暗流。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住在村东头的王寡妇。她半夜被一阵奇怪的、拖沓的脚步声惊醒。那声音不疾不徐,极其规律,像是很多人光着脚在干硬的泥地上行走,发出“沙……沙……沙……”的摩擦声,中间还夹杂着一种低沉的、如同梦呓般的含糊哼唧。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正经过她家屋后那条小路。
王寡妇吓得缩在被窝里抖成一团,大气不敢出。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跑到村长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村……村长!昨晚上……好多人在走!就在我屋后头!那声音……那声音不对头啊!不像是活人走路!”
村长陈德贵,一个五十多岁、平时还算沉稳的精瘦汉子,此刻也顶着一脸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躁。他皱着眉,不耐烦地挥挥手:“瞎咧咧啥!没水喝,人心惶惶的,晚上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有啥稀奇?别自己吓自己!”
可王寡妇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紧接着,住在村西头的赵瘸子也哆哆嗦嗦地跑来,说他半夜起来解手,隔着篱笆缝,看到月光下影影绰绰有好几个人,排着队,直挺挺地朝村中心方向走,“跟……跟赶尸似的!叫他们也不应!”
村北的李家媳妇更是哭哭啼啼,说她家那口子,平日里沾枕头就着,雷打不行。可连着两晚,半夜都自己爬起来,眼神直勾勾的,喊他也不理,开门就出去了,直到天快亮才一身露水、脚步虚浮地回来,倒头就睡,问他去哪了,啥也记不清,只嘟囔着“渴……好渴……”
恐惧的阴云终于彻底笼罩了三水村。白天,人们聚在一起,脸色煞白地交换着彼此看到的、听到的诡异情形,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充满了惊惶。一种无声的共识在蔓延:晚上,绝对不能出门!
可“不出门”就能躲过去吗?
我家在村子最南头,离锁龙井相对远些。但那种源自符咒的灼热感和心头挥之不去的沉重阴影,让我夜夜难以安眠。第三天的深夜,我再次被手腕上传来的一阵剧烈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灼烫惊醒。符咒突突地跳着,烫得惊人。
窗外,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可这死寂中,却隐隐约约传来了声音。
沙……沙……沙……
那拖沓的、光脚踩在干硬泥地上的脚步声!比王寡妇描述的更清晰,更……密集!仿佛有成百上千双脚,正踏着同一个缓慢而诡异的节拍,在村中的土路上行进。
紧接着,是那种低沉的、含混不清的哼唧声。不再是零星的梦呓,而是汇聚成一片模糊不清、如同来自幽冥的低语潮汐,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沉沉涌动。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背心,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寒顺着脊椎直冲头顶,头发根根倒竖。
他们……再往哪里去?
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钻进我的脑海,带着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鳞片,刮擦着我的神经!锁龙井!我爷临死前那扭曲的面孔和嘶吼的诅咒——“井水枯,百鬼哭”!还有那些梦游者口中喃喃的“渴……好渴……”
难道……难道他们……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我想躲进被子里,捂住耳朵,当这一切都没发生。可手腕上那符咒的灼烫感越来越强烈,仿佛在催促,在警告!一股说不清是责任还是被符咒驱使的冲动,猛地压倒了恐惧。
我不能再躲了!
我猛地翻身下床,动作因为恐惧而僵硬笨拙。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老式手电筒——那种装两节一号电池,沉甸甸的金属外壳,前面是厚厚玻璃灯头的老家伙,是我爷留下的。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定了定神。我深吸一口气,拧亮了开关。
一道昏黄、不甚明亮的光柱刺破了屋内的黑暗,光柱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我紧紧攥着手电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心里的冷汗让金属外壳变得湿滑。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屏住呼吸,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眯起眼,透过模糊的窗纸缝隙,小心翼翼地朝外望去。
外面没有月光,浓稠的黑暗像墨汁一样泼洒在天地间。手电筒的光柱如同脆弱的金线,只能勉强撕开眼前一小片黑暗。然而,就在这昏黄光圈的边缘,我看到了足以让血液冻结的景象!
人影!
密密麻麻的人影!
他们排着一种诡异的、僵直的长队,无声无息地在村中的土路上移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是熟悉的村里人面孔!赵瘸子拖着那条不灵便的腿,深一脚浅一脚;李家媳妇头发散乱,眼神空洞;王寡妇佝偻着背……还有更多、更多!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闭着,眼皮下的眼球却诡异地快速转动着,仿佛在经历一场无比激烈却又无法醒来的噩梦。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嘴巴微微张开,发出那种低沉、含混、如同梦魇般的“嗬……嗬……”声,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幽冥低语。
他们行进的方向,毫无偏差地指向村中心——锁龙井!
队伍沉默而有序,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的木偶,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向那口吞噬了所有水源、如今只剩下无尽黑暗的枯井!
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冰凉麻木。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冲到喉咙口的惊叫迸发出来。他们要去井里?跳下去?那下面……那下面可是干涸的淤泥啊!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爷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尖啸:“井水枯,百鬼哭!锁龙井塌,三水村无!”
百鬼……难道指的不是虚无缥缈的鬼魂,而是……这些被某种力量操控的、活生生的村民?!
不能再等了!
一股混杂着恐惧、责任和符咒灼烧催生的孤勇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压倒了身体本能的颤抖。我猛地拉开房门,一股夹杂着浓重土腥味和淡淡腐臭的阴风扑面而来,激得我打了个寒噤。我攥紧手电筒,像一枚被射出的石子,一头扎进了门外那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
我不敢靠近那条梦游者的队伍,远远地、沿着村边房屋的阴影,跌跌撞撞地朝着锁龙井的方向狂奔。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好几次差点摔倒。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还有远处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脚步声和低沉哼唧。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在黑暗中剧烈地摇晃着,只能照亮脚前一小片不断移动的地面,更远处是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墨色。
符咒在手腕上疯狂地灼烧、跳动,像一颗滚烫的心脏被强行按在了皮肤上。那痛楚深入骨髓,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指向性,仿佛在为我引路,又仿佛在警告我前方那无法想象的恐怖深渊。
终于,我看到了锁龙井那低矮的青石井台轮廓,在浓重的夜色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坟茔。井台周围,影影绰绰地聚集着更多的人影!他们围在井口边,排着队,动作僵硬却毫不犹豫,一个接一个,如同下饺子般,无声无息地跳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没有惊呼,没有挣扎,只有身体落入下方时发出的沉闷撞击声,以及……一种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像是陷入了某种粘稠的泥沼。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处离井口稍近的土坡,这里地势稍高,能勉强看清井口的情况。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手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沉甸甸的手电筒。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将手电筒的光束,朝着那如同怪兽巨口般张开着的、幽深的井底照去!
昏黄的光柱,如同利剑,劈开了井口弥漫的、带着土腥味的黑暗,直直地刺向下方。
光,终于抵达了井底。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冰凉凝固,连心脏都忘记了跳动。我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
井底……站满了人!
密密麻麻,如同种在淤泥里的庄稼,一个紧挨着一个,挤满了整个圆形的井底!全都是三水村的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那些熟悉的面孔此刻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灰色。他们依旧紧闭着双眼,眼皮下的眼球剧烈地转动着,脸上凝固着一种梦游般的、深陷噩梦的呆滞和扭曲。污泥没过了他们的小腿,甚至大腿,粘稠的黑泥糊在他们的裤腿、衣襟上,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和腐败气息。
他们就这样直挺挺地、无声无息地站在冰冷的淤泥里,像一群被诡异力量操控的、等待指令的兵马俑。整个井底,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无法言喻的邪异。
这地狱般的景象冲击着我的神经,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轰鸣。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几乎将我吞噬的刹那,我的目光,被手电筒光柱无意间扫过的井底中心牢牢吸住,再也无法移开!
在那里,在那群直立的、泥塑般的村民中间,淤泥的表面,静静地漂浮着一具躯体。
黑色的、浆洗得发硬的粗布寿衣,在浑浊的泥水里微微荡漾。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一张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清晰可见——沟壑纵横,皮肤是一种诡异的、毫无腐败迹象的青白色,紧紧包裹着骨头,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是我爷!是已经下葬了快一个月的爷爷,陈三水!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般的恐惧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灵魂上!他不是埋在后山祖坟里了吗?!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井底的淤泥里?!还……还浮着?!
就在这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我心脏的瞬间,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井底,那片死寂的、由闭目村民组成的诡异“丛林”中心,我爷那张漂浮在泥水上的青白色面孔上——
那双紧紧闭着的、属于死人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猛地睁开了!
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
眼眶里,是两团深不见底、如同墨汁漩涡般的浓稠黑暗!
那黑暗仿佛拥有生命,瞬间就捕捉到了从井口照射下来的、我手中这束微弱的手电光。隔着十几米深的黑暗,隔着冰冷的淤泥和无数呆立的活尸,那两团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死死地“盯”住了井口上方、浑身血液都快要冻僵的我。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无尽腐朽和恶意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顺着那道手电光柱,逆流而上,猛地冲进了我的脑海!
“呃——!” 一声短促、不似人声的闷哼从我喉咙深处挤了出来,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撕碎。手电筒从完全失去知觉的手中滑脱,翻滚着,那道昏黄的光柱在井壁上疯狂地跳跃、闪烁,最后“啪”地一声闷响,砸在井底的淤泥里,熄灭了。
最后的光明消失了。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沉重的铁幕,轰然落下,将我死死地包裹、挤压。井底,只剩下无边的死寂,以及那两团在绝对黑暗中、仿佛依然存在的、冰冷地“注视”着我的墨色旋涡。
我瘫软在冰冷的土坡上,身体筛糠般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手腕上,那枚血刻的符咒,此刻却像是被那井底升腾的寒意浸透,传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冷,仿佛要冻结我的血脉。符咒深处,那股曾经灼烧的力量并未消失,而是变成了一种针扎般的刺痛,微弱却极其尖锐地刺激着我的神经,仿佛在绝望地提醒我:不能昏过去!不能!
极致的恐惧之后,一种更深的、源自骨髓的寒意和无法理解的荒谬感攫住了我。我爷……他不是死了吗?不是我和村里人亲手把他埋进后山那个土馒头里的吗?棺材入土时沉重的闷响,铁锹铲土落在棺盖上的沙沙声,还有那新翻泥土特有的腥气……一切都那么真实!可现在,他竟然诡异地出现在这锁龙井底,泡在冰冷的淤泥里,睁开了那双只有黑暗的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尸变?还是……从始至终,下葬的就不是他?一个更恐怖的想法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难道那口薄皮棺材里,根本就是空的?!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水般在脑中翻腾,几乎要将我的理智彻底撕碎。而井底深处,在那片手电熄灭后降临的、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里,一种新的、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开始隐隐约约地传了上来。
不是脚步声,不是哼唧声。
是……咕噜……咕噜……
像是巨大的、粘稠的气泡,在某种极其浓稠的液体深处艰难地生成、翻滚、然后破裂的声音。沉闷,粘腻,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湿滑感。而且,这声音并非来自一处,而是从井底各个方向、从那些站立在淤泥里的村民脚下,断断续续地冒出来。
咕噜……噗嗤……咕噜噜……
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伴随着这诡异的气泡声,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如同井底沉睡的恶魔苏醒后呼出的第一口浊气,猛地从井口喷涌而出,瞬间将我笼罩!
那味道……浓烈得几乎让人晕厥!是井底淤泥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深入骨髓的腐土腥气,混杂着某种水生植物彻底烂透了的甜腻腐败味。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在这股基础的气味之上,又叠加了一层……一层如同无数具尸体在密闭空间里缓慢发酵、渗出尸油般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这恶臭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尖锐、像是某种冷血爬行动物鳞片摩擦过的腥臊。
“呕——!” 强烈的生理反应瞬间击垮了我,胃里翻江倒海,我趴在冰冷的土坡上,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这气味仿佛带着强烈的腐蚀性,灼烧着我的鼻腔和喉咙,也灼烧着我仅存的意志。
井底的气泡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如同煮沸了一锅来自地狱的浓汤。那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也越来越浓郁,几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井口上方,也压在我的心头。
突然,一阵异样的、极其轻微的“咔嚓”声,极其突兀地夹杂在咕噜的气泡声里传了上来!
这声音很轻,很脆,像是……像是某种陈年朽木被一点点压断,又像是干燥的泥块在巨大的压力下悄然崩裂。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几乎停止了跳动!一种比看到爷爷睁眼更加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脖颈,让我窒息。
锁龙井……要塌了?!
我爷临死前那扭曲的面容和撕裂般的嘶吼,再次无比清晰地在我脑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绝望:“锁龙井塌!三水村无!”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劈开了我混乱的脑海。符咒带来的冰冷刺痛感在这一刻陡然加剧,仿佛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扎进我的手腕,直刺骨髓!这剧痛像是一盆冰水,暂时浇灭了一些灭顶的恐惧,强行拉回了我一丝濒临溃散的理智。
不能就这么瘫在这里等死!就算……就算井底真是我爷变的怪物,就算这井真要塌了,我也得……我也得做点什么!我爷把符咒刻在我手上,不是为了让我在这里被吓破胆的!
求生的本能和对那未知诅咒的恐惧,压倒了身体本能的瘫软。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那口如同通往地狱入口的锁龙井。井口上方,那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恶臭气团,在绝对的黑暗中翻滚涌动。井底的气泡声和那细微却致命的碎裂声,如同死神的鼓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
跑?离开这里?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我自己狠狠掐灭。能跑到哪里去?整个三水村都被这口井的邪异笼罩着!而且,井底那些村民……王叔、李婶、赵瘸子……他们虽然闭着眼站在泥里,可他们还有气儿!我能感觉到!他们胸膛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他们是活人!只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我爷……不,井底那个睁着黑眼的东西……它想干什么?把这些活人都拖进井里,用他们来……填井?还是……献祭?
符咒传来的冰冷刺痛感越来越强,越来越集中,仿佛在拼命地提醒我什么。我下意识地抬起右手腕,看向那个暗红色的狰狞印记。就在目光接触的刹那,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奇异感觉,顺着符咒的灼痕,悄然流入我的感知。
井逼!
我猛地意识到,符咒的刺痛感并非漫无目的,它似乎隐隐地……指向了锁龙井的井壁深处!仿佛在那冰冷的石头和泥土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与这符咒产生着某种微弱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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