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嚣子领命。
他琥珀色的灵体在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光晕所及,冰面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又迅速被寒气咬住,凝成细小的霜粒。
他没有用手去触碰那些脆弱的古物,而是以指甲为尺,在那四十七枚铜铃上空逐一悬停,仔细感受着锈层散发出的不同“年岁”气息。
片刻后,四十七枚铜铃已在他面前列成一道弧线,从左至右,锈迹由浅入深,井然有序。
沈观灯缓步上前,手中焦木杖逐一点向那列铜铃。
“笃。”
杖尖轻触第一枚铜铃。
那是一声极轻的敲击,铜铃本身并未发出任何声音,但一股无形的震波却顺着杖尖,传入冻土深处。
三丈之外,一直静默不语的谢无歧,耳后骤然浮现出一圈微不可察的光晕,如同月色下的蛛丝,一闪即逝。
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但沈观灯却感知到,一股精纯的数据流正无声注入她的脑海:【一三七赫兹。】
这便是他拆解出的“声纹解析模组”——她听不见铃声,但她能“看见”谢无-歧转译后的地脉共振频率。
杖尖点向第二枚铜铃。
【一三九赫兹。】
当沈观灯的杖尖点完第四十七枚铜铃时,那串递增的数字最终定格在了【一四八赫兹】。
“记下了!”青蚨娘的呼吸几乎凝滞,她以指甲为笔,飞快地在一块平整的冰面上刻下一张简陋的表格。
表格完成的瞬间,她失声惊呼:“天!这条频次递增的曲线,和《北境冻土志异辑录》里记载的‘冻毙时刻表’,几乎完全重合!误差……误差不超过半日!”
找到了!
这就是那八千七百名凿冰军在临终前,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道“编码”!
就在此时,风雪停了。
那持续了三百年的、狼群般的风嗥,在这一瞬戛然而止,天地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一连串整齐划一、仿佛用尺子量过的脚步声,踏着厚厚的积雪,由远及近。
“清源盟,赵五。”他声音平直,语调却像用游标卡尺量过,“奉盟主令,前来收缴‘乱声之源’。”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夜嚣子脚边那堆铜铃之上。
沈观灯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铜铃,看着那暗绿与褐红交织的铜锈,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夜嚣子。”她终于开口,“他们想要铃,就给他们。把铃,都投进你的灯里。”
夜嚣子虽有万般不解,但对沈观灯的命令,他只有绝对的服从。
他探手一招,那四十七枚原始铜铃便如倦鸟归林,尽数飞起,一枚接一枚地投入了他眉心那盏陶灯的焰心之中!
青烟升腾,化作手持冰镐的亡魂虚影。
三声虚无的铃响,直接敲在了每个人的灵魂之上。
“妖法!”赵五厉喝一声,摄音锁魂钩化作乌光直取青烟人影。
然而,钩尖即将触碰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无往不利的摄音锁魂钩,竟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猛地喷射出刺耳的声波——一三七赫兹!
“啊!”赵五发出一声痛呼,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右手腕骨,竟隔着皮肉透出了一层幽幽的微光。
光芒之中,一缕极细的金线,正精确地按照一三七赫兹的节奏,疯狂明灭、搏动!
“他们抢我的铃,”沈观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就把铃声,刻进他们的骨头里。”
话音未落,夜嚣子已鬼魅般出现在赵五身侧,以“铃音炭”在他额角画下横线,额骨之上,竟也随之浮现出两个扭曲的金光之字:【李三】。
青蚨娘高声诵读:“丙字营七队,李三,冻毙于永昌前三载冬至后第七日,临终叩铃三声,代八千六百九十九人存声!”
赵五的喉咙里便发出一阵不受控制的咯咯声,他的喉骨开始剧烈震动,竟不由自主地用一种干涩、嘶哑的声音,一字不差地重复着青胞娘的话!
他的声音,赫然也是一三七赫兹!
归寂子的墨痕在卷轴背面自动生成一行冰冷的条目:【清源盟赵五,代刻李三名,承声纹契,永不得销。】
“不!!!”其余三十五名清源盟弟子见状,又惊又怒,齐齐催动法力,便要上前抢人。
“晚了。”
沈观灯手中焦木杖重重点向大地。
“笃!”
整片寒渊口的冻土,轰然翻涌!
冰壳之下,八千七百个铜铃的天然铸模,在这一刻同时浮出地表!
每一个铸模的中心,都猛地喷出了一缕青烟!
成千上万种不同的声频,如一场无声的海啸,席卷了方圆三百里!
那三十五名冲上前的清源盟弟子,身形猛地一僵。
他们的腕骨、额骨、喉骨,在同一时刻,隔着皮肉,透出了刺目的光芒!
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声频,不同的临终遗言,在他们身上同时被激活!
“钱二狗,斥候……”
“孙大娘之子,伙夫……”
“赵满囤,分最后一块冻馍……”
他们不再是来势汹汹的夺铃者,而是这片冻土之下,八千七百座活体钟楼的第一批撞钟人!
他们的身体、骨骼、声音,都成了这本被遗忘了三百年的账册的一部分!
敌人越抢,认证越广!
沈观灯缓缓转身,望向不远处的谢无歧。
他掌心那枚由断令残片所化的暗金液体,已然熔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小巧的、通体暗金的铃铛。
铃铛轻轻晃动,却没有任何声音。
因为它的铃舌之上,清晰地刻着八个字:声入骨,名入册,契入命。
就在这时,清源盟三十六人骨骼透出的光芒达到极致。
他们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竟整齐划一地抬起手臂,做出一个虚空叩击的动作!
“咚…咚…咚…”
三十六具身躯,同时发出三声整齐划一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叩击!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而是化作了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实质性声波涟漪,如投入静水的石子,自他们脚下荡漾开来,扫过整片寒渊口的冻土。
涟漪过处,冰面之下,那八千七百个天然铸模的轮廓愈发清晰,仿佛被这同源的骨鸣声彻底唤醒。
“还不够。”沈观灯眼神冷静得可怕,“夜嚣子,剩下的铃音炭,全部撒进地缝。”
夜嚣子毫不迟疑,将手中陶罐里剩余的、由锈粉与神火炼成的炭灰,尽数倾倒入那被杖尖震开的道道地缝之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乌黑的炭粉,在接触到骨鸣声波的瞬间,竟“轰”地一下无火自燃!
升腾起的不再是烟,而是一缕缕幽蓝色的青焰!
青焰并不向上飘散,反而如拥有生命的毒蛇,沿着冻土之下那些新显露出的、连接着八千七百个铸模的骨纹脉络,倒灌而入!
“啊——!”
一名清源盟弟子发出凄厉的惨叫。
他眼睁睁看着那幽蓝的火焰顺着他的脚踝,钻入皮肉,沿着他的经脉一路向上攀爬!
火焰所过之处,他的血管、经络,都在皮下呈现出诡异的蓝色荧光,仿佛变成了一张透明的人体脉络图!
他们,竟成了这些青焰流通的临时管道,成了临时的“声导体”!
青蚨娘脸色煞白,却没忘记自己的职责。
她猛地翻开《寒渊铃谱》的最后一页附录,那是她根据沈观灯的预案,刚刚整理出的《代声律则》。
她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冰冷的律条高声宣判出来:
“凡承声纹契者,其骨为钟,其血为油,其气为风——可续燃他人未竟之铃!”
话音刚落,那名为赵五的清源盟弟子因极度的恐惧与痛苦剧烈挣扎起来,他试图调动全身法力抵抗这非人的折磨。
然而,这微小的反抗,却导致了他喉骨震动的频次发生了致命的偏移。
零点三赫兹。
一个微乎其微的误差。
他额上那由金光构成的“李三”二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骤然溃散,化作一捧金色的灰烬,从他皮肤上簌簌滑落。
与此同时,归寂子的卷轴自动翻页,漆黑的墨痕在《天命编年》背面狂乱疾书,每一个字都带着霜雪般的冷酷:【赵五违约,声纹崩解,丙字营李三存声失效!】
沈观灯眼神一凛,脸上没有半分意外。
她冷冷吐出几个字:“违约者,不是删号,是补课。”
她手中焦木杖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轻轻点地。
“噗!”
杖底十七枚信钱竟瞬间化为十七根纤细如毫毛的冰针,破空而去,精准无误地刺入赵五的足心要穴!
“啊!”赵五发出一声更凄厉的惨嚎,那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竟强制性地校准了他全身骨骼的震动频率!
他溃散的声纹,竟被这股剧痛强行拉回了标准的一三七赫兹!
额前那溃散的“李三”二字,竟以更深的颜色,重新烙印而上!
三丈之外,谢无歧掌心那枚暗金铃铛轻震一下。
“你让他们当钟,”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替你调音。”
话音未落,那渗入地底的断令残片熔流,竟如受到召唤般倒涌而回!
无数比发丝更细的暗金血丝破土而出,如拥有生命的藤蔓,瞬间缠住了其余三十五名清源盟弟子的脚踝!
血丝无视法力护盾,直接渗入他们的脊椎。
一股绝对的、不容反抗的意志顺着脊髓直冲天灵,强行压制了他们所有的神识反抗,将这三十五具颤抖、挣扎的躯体,彻底转化为三十五座精准无误的声腔!
刹那之间,三百里内,所有潜伏在山林雪地中的清源盟探子,无论修为高低,在同一时刻,齐齐发出痛苦的闷哼!
他们的耳朵里,不再是北境的风雪声,而是清晰无比的、来自同门骨髓深处的八千七百道叩铃之声!
沈观灯没有理会那些活体钟楼的哀嚎,她缓缓抬眼,望向远处连绵的雪岭。
那里,笼罩着一层肉眼不可见的“静音结界”,本是清源盟为隔绝铃声外泄而设下的天罗地网。
可此刻,那结界内壁,竟随着这来自骨髓的共鸣,开始浮现出蛛网般的龟裂!
更诡异的是,每一道裂痕蔓延之处,都清晰地浮现出一个个被冰封三百年的姓名!
钱二狗、孙大娘之子、赵满囤……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建墙防我,我就让墙自己开口说话。”
风雪之中,谢无歧掌中的暗金铃铛,在完成了最后一次调音之后,“咔嚓”一声,无声碎裂。
铃铛化为齑粉,自他指缝流逝。
一枚小小的、由人骨雕琢而成的铃舌,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骨片之上,用血色刻着五个字:
永昌三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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