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结果的那一天,时间仿佛被粘稠的焦虑拉长了。
顾魏尽可能如常地工作、开会、看诊,但心里始终悬着那块小小的活检组织。
下午三点刚过,病理科的加急报告终于传到了他的系统。
他点开文件,目光迅速扫过那些描述性文字,最终定格在最后的诊断结论上。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明确的术语映入眼帘时,他的心脏还是微微沉了一下。
不是最坏的情况,但也绝非可以掉以轻心的“虚惊一场”。
报告显示:高级别上皮内瘤变。这是一种癌前病变,意味着细胞已经发生了显着的异常改变,距离真正的恶性肿瘤仅有一步之遥。庆幸发现得早,局限在黏膜内,但必须立即干预,彻底清除。
顾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陈明,这个消息,必须由他先知道,也必须由他来决定如何告诉林静语和她的家人。这不仅是医疗程序,更是朋友间的责任。
他没有打电话,而是直接起身,走向心内科。他知道陈明今天调了班,此时应该在办公室。
推开陈明办公室的门,里面的人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显然也在焦灼等待。
看到顾魏进来,陈明“腾”地一下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紧紧盯着顾魏的脸,试图从那上面读出答案。
顾魏反手关上门,将打印出来的病理报告递过去,声音平稳但低沉:“结果出来了,你先看看。”
陈明几乎是抢过去,目光急迫地扫过纸张。当看到那几个关键词时,他的脸色瞬间白了,拿着报告的手指微微发抖。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纸张轻微的窸窣声。
“高级别……上皮内瘤变……”陈明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他抬起头,看向顾魏,眼神复杂极了,有震惊,有后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是因为我……非要带他去复查……”陈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沙哑,“如果我不多此一举,如果就按常规一年后复查,说不定……”
“陈明。”顾魏打断了他,语气严肃起来,“现在不是归咎的时候,更没有‘如果’。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你的坚持和‘多此一举’,才在它真正变成癌症之前发现了它。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你做的是一件绝对正确的事。”
他把“绝对正确”几个字咬得很重。
陈明愣了愣,是啊,从医生的角度,早期发现癌前病变,是天大的好事。
可一想到林静语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有的表情,一想到那位爽朗的林叔叔要面对手术和治疗,他的心就像被揪紧了。
喜悦?庆幸?根本谈不上。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和对那家人满满的心疼。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将报告放在桌上,双手用力抹了把脸,再抬头时,眼眶有些发红。
“老顾,我……我心里难受。不是因为怕担责任,是……静语她……” 他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顾魏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将报告轻轻转了个方向,指向关键结论,“现在不是难受的时候。病理结果很清楚,高级别上皮内瘤变,属于癌前病变的最后一站,但好消息是,目前局限在黏膜层,没有浸润迹象。这意味着,我们有机会在它闯祸之前,把它请出去。”
陈明的职业素养让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看向顾魏手指的地方:“手术?内镜下切除可以吗?”
“位置在胃窦,靠近幽门,范围虽然不大,但属于高级别病变。为了确保完整切除、降低复发风险,我建议进行腹腔镜下胃部分切除术。” 顾魏用笔在报告的空白处简单画了个示意图,“这样能更彻底地移除病变区域及周围部分正常组织,取得清晰的切缘,同时腹腔镜手术创伤小、恢复快。术后需要配合定期胃镜随访。”
顾魏的语气是纯粹的医生会诊模式,清晰、冷静、给出最优方案。这让陈明也终于从纷乱的情绪中挣扎出来一些,切换到医生思维。他仔细看着顾魏画的简图,思考着手术的可行性和后续影响。
“保留幽门……对术后生活质量影响能降到最低。”陈明低声分析,“手术难度呢?你亲自做?”
“我可以做。”顾魏点头,“如果你们同意这个方案,我会尽快安排术前检查,组织多学科讨论,争取最快时间手术。”
陈明沉默了足足一分钟,目光在报告和顾魏之间来回。最终,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也像是扛起了一副重担。
“听你的。”陈明的声音恢复了力量,尽管依旧带着疲惫,“你是专家,你制定的方案肯定是最稳妥的。我……我去跟静语和她爸妈说。”
这是他必须面对的,作为男友,也作为某种程度上促使这次早期发现的“责任人”。他无法将告知坏消息的责任推给任何人。
顾魏看着他,能看到他肩背绷紧的线条,也能看到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属于男人的担当。
“跟他们解释清楚,这是‘癌前病变’,不是癌。发现得非常及时,手术是根治性的,预后会很好。重点是给予他们信心,而不是恐慌。” 顾魏顿了顿,补充道,“需要我一起去解释吗?”
陈明摇摇头,站起身,将那份沉重的报告仔细折好,握在手里:“不用,我先和他们谈。你是主刀医生,你需要保持一定的专业距离和权威感。等我……等我和他们沟通完,如果他们想详细了解手术,再麻烦你。” 他苦笑了一下,“而且,有些话,得我自己去说。”
顾魏也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任何问题,随时找我。记住,早期发现,根治机会极大,这是现代医学能给的最好消息之一。”
陈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握紧了手里的报告,转身走出了办公室。他的背影看上去比平时沉重,却也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坚定。
顾魏留在原地,看着窗外明媚的午后阳光。
他庆幸发现得早,但也深知,接下来的手术、以及手术将对陈明和林静语关系带来的考验,都将是实实在在的。
作为医生,他握有手术刀;作为朋友,他只能站在一旁,提供支持,见证这段感情在突如其来的风雨中,能否生长出更坚韧的脉络。
希望,总是与责任和压力并存。而陈明,已经走向了他必须面对的那扇门。
下班后,陈明拿着那份重若千钧的病理报告,没有先回自己住处,而是直接驱车去了林静语家。
一路上,他反复斟酌着顾魏交代的话,试图将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转化为既能说明严重性、又不至于击垮人心的语言。他的手心微微出汗,报告纸的边缘被他捏得有些发皱。
开门的是林静语,她的眼睛有些红肿,显然等待的这一天同样备受煎熬。看到陈明,她立刻抓住他的手臂,声音发紧:“结果出来了?怎么样?”
陈明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镇定一些:“静语,叔叔阿姨都在吗?我们进去说。”
客厅里,林母也立刻站了起来,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林建国则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茶杯,看似平静,但眼神也紧紧锁定了陈明。
陈明没有立刻拿出报告,他先请大家都坐下,自己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面向他们。他深吸一口气,开口:“叔叔,阿姨,静语,活检结果出来了。”
三人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不是癌症。”陈明先给出了最重要的定心丸,他看到林静语和林母明显松了半口气,但身体依然紧绷,“但是,发现了 ‘高级别上皮内瘤变’ ,这是一种癌前病变,可以理解为异常细胞已经走到了癌变的边缘,非常危险,必须马上处理。”
“癌前……病变?”林静语的声音在颤抖,脸色更白了。林母则捂住了嘴,眼里瞬间涌上泪水。
“是的。”陈明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清晰,“简单说,就是坏苗头已经出来了,但火还没真正烧起来。现在扑灭,就没事了;如果放任不管,很快可能就会发展成胃癌。” 他顿了顿,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林建国,“叔叔,正是因为这次复查,我们才在这个最关键的阶段发现了它。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抢到了最宝贵的时间窗口。”
林建国放下茶杯,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惊恐或慌乱,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他看了看瞬间落泪的妻子和强忍恐惧的女儿,又看向陈明,缓缓开口:“小陈,你的意思是,我这条老命,算是被你捡回来了?”
陈明喉头一哽,用力点头:“可以这么说,叔叔。早期发现,意义重大。”
林建国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感慨。他伸手拍了拍身边妻子的手背:“哭什么,好事啊!真要等到一年后再查,说不定就晚了!现在查出来了,治就是了!” 他转向陈明,目光坦诚而信任,“小陈,别有什么负担。这事儿,我得谢谢你,谢谢你的细心和坚持。要不是你非要拉我去找顾医生,我可能还蒙在鼓里呢。”
他又看向女儿:“静语,你也别怕。你爸我什么风浪没见过?这算个啥?不就是肚子里多了块不该有的‘地皮’,咱们请顾医生这位‘高手’来,给它动个‘拆迁手术’,清理干净就完了!”
林静语听着父亲镇定甚至略带幽默的话语,看着母亲在父亲的安抚下渐渐止住哭泣,心中翻腾的恐慌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她看向陈明,陈明也正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别怕,有我们”的支撑。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林静语的声音还有些哑,但已经恢复了思考能力。
陈明这才将具体的报告和顾魏的建议和盘托出:“顾魏,就是顾医生,他仔细研究了结果和位置。建议尽快做 腹腔镜下胃部分切除术 ,目标是完整切除病变区域。因为是早期病变,手术创伤小,恢复快,而且有希望保留幽门功能,对以后吃饭影响降到最低。他是这方面的顶尖专家,他亲自做。”
听到是顾魏主刀,林建国脸上的神情更松了一分,甚至带着点“因祸得福”的意味:“顾医生做?那太好了!我信他!他一看就是那种靠谱、有本事的医生。小陈,你帮我跟顾医生说,我老林这条命,就交给他了!我怎么配合都行!”
林母也擦干眼泪,连连点头:“对,对,听医生的,听顾医生的!”
看着眼前这位未来的岳父,在得知可能危及生命的病情后,非但没有怨天尤人,反而如此明理、乐观,甚至反过来安慰家人、感谢自己、并给予医生毫无保留的信任。
陈明心中那股沉甸甸的压力,突然被一种更强大的情绪取代了,那是混合了敬佩、感动和无限希望的暖流。
作为医生,他见过太多被疾病击垮意志的病人和家庭。而像林建国这样,以如此积极和信任的姿态直面病魔的,往往能带给医护人员更大的信心和动力。
这种勇气和通透,本身就是一种良药。
“叔叔,您放心,也谢谢您的信任。”陈明的声音坚定有力,“顾魏一定会制定最稳妥的方案。我这就跟他联系,尽快安排术前检查和手术时间。咱们一起,肯定能顺利闯过这一关!”
离开林家时,夜色已深。
陈明回头望了一眼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心中充满了力量。
他拿出手机,给顾魏发了一条信息:「已沟通完毕。老林同志非常镇定乐观,无比信任你,就拜托你了,兄弟。」
很快,顾魏回复:「收到。这份信任和勇气,是最好的术前准备。明天开始流程。」
夜风微凉,陈明却觉得胸口滚烫。
前路虽有挑战,但有顾魏这把最锋利可靠的手术刀,有林叔叔这般坚韧的斗志,有静语母女的支持,还有他们彼此紧紧握住的双手,他希望满怀。
这或许,就是生活给予的,最真实也最珍贵的考验与馈赠。
夜深了,栖心苑同样一片静谧。
西西早已在婴儿床里睡得香甜,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声。陈一萌处理完一些科室的文件,从书房出来,经过客厅时,发现主卧的灯还暗着,而隔壁书房的门缝下却透出光亮。
她轻轻推开门。
书房的台灯下,顾魏正伏在宽大的书桌前,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眉头微蹙,神情是工作时特有的专注。
他面前摊开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胃部解剖3d影像和手术模拟图,旁边还摊着几份打印出来的病历资料和影像片。
听到开门声,顾魏抬起头,看到是她,紧绷的眉眼柔和了些许,但眼底的疲惫和那份沉浸在工作中的凝重感并未散去。
“还没休息?”陈一萌走过去,手自然地搭在他紧绷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都几点了,顾医生。明天还有手术吧?”
“嗯,明天上午有台腹腔镜胃癌根治,不过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顾魏抬手覆上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目光却又落回屏幕,“在看另一个病例,需要尽快定下方案。”
陈一萌的视线扫过屏幕上的影像和旁边的纸质资料,敏锐地捕捉到了患者姓名“林建国”。
她微微一怔,想起了这几天陈明时不时在电话里提起的、带着焦虑和担忧的语气,以及顾魏偶尔提及的“陈明未来岳父的复查有点小问题”。
“是……陈明女朋友的父亲?”她轻声问,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按揉他肩膀的力道带上了一丝担忧。
“嗯。”顾魏没有隐瞒,将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活检结果是高级别上皮内瘤变,位置在胃窦近幽门处。我建议做腹腔镜下保留幽门的胃部分切除,手术需要尽快安排。”
陈一萌是神经外科医生,但对普外科常见术式也有了解。她明白“高级别上皮内瘤变”的分量,也清楚这个手术在技术上的精细要求,尤其是在保留功能的同时确保根治性。她更能体会,这个病例对顾魏而言,除了纯粹的医疗责任,还多了一层朋友的重托。
“压力大吗?”她没有问手术细节,而是问他的感受。她能看出他眉宇间那丝比处理普通疑难病例时更深的思虑。
顾魏向后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坦诚道:“有一点。手术本身有挑战,但技术上我有把握。更主要是……”他顿了顿,“陈明很在意,林叔叔一家也给予了完全的信任。作为朋友,我希望结果完美;作为医生,我知道必须排除一切干扰,只专注于病情和方案。”
陈一萌绕到他身前,倚坐在书桌边缘,挡住了部分屏幕的光。她伸手拿过他放在一旁的眼镜,用指尖轻轻擦去镜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细致。
“你总是这样,把别人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休息还重。” 她的语气没有责怪,只有心疼,“不过,我相信你能处理好。顾魏,你不仅是陈明的朋友,你首先是华清附院最好的消化外科医生之一。用你的专业去解决问题,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交代。”
她将擦好的眼镜递还给他,目光清亮而坚定:“需要我帮忙吗?比如,如果林老师或者她妈妈情绪上需要支持,我可以和她们聊聊。毕竟,都是女性,也经历过家人手术的焦虑。”
顾魏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看着她,里面有感激,也有温暖。
“谢谢。不过暂时先不用,陈明在那边支撑着,林叔叔自己心态也很稳,这很难得。如果有需要,我会告诉你。”
他握住她的手,“倒是你,别陪我熬着了,快去睡吧。我把最后这点模拟路径看完就休息。”
陈一萌没有坚持留下,她知道顾魏工作时需要绝对的专注。
她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别看得太晚,蜂蜜水在保温杯里,记得喝。心脏不舒服要立刻停下来,知道吗?”
“知道,总执行人。”顾魏笑了笑,捏了捏她的手心。
陈一萌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
她没有立刻回卧室,而是去厨房检查了一下保温杯的水温,又去儿童房看了一眼安睡的西西,最后才回到床上。
她没关自己这边的床头灯,留了一盏小小的光源,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
书房里,顾魏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
陈一萌的话语和那个吻,像是一剂温和的安定,驱散了他心头因多重关系而生的些微浮躁。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操作,精细地调整着手术模拟的入路和切除范围。
此刻,在他脑海中,躺在手术台上的,不再是“陈明的未来岳父”,而是一位需要他运用全部技艺去帮助的、具体的病人。
夜更深了,书房的光亮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最终悄然熄灭。
顾魏回到卧室时,身上带着凉意和水汽。他动作极轻地躺下,陈一萌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向他靠近,蜷进他怀里,寻找温暖。
顾魏揽住她,听着她和女儿平稳的呼吸声,闭上眼,将那些复杂的解剖结构和手术步骤暂时清空。
明天,又将是一场需要全力以赴的战斗。而此刻,家的安宁是最好的充电。
林建国的手术方案,在他心中已然成型。剩下的,就是将图纸,变为现实。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余生请多指教:柳叶刀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