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夜,
与北境的酷烈、西北的死寂皆不相同。
天穹如同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绸缎,
其上缀满了碎钻般的星辰,
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
广袤无垠的枯草海在夜风中起伏,
发出沙沙的轻响,
如同大地沉睡时的呼吸。
空气里弥漫着枯草、牲畜以及篝火燃烧后的特有气息。
穹庐王庭,
金顶大帐内,
灯火通明。
牛油火炬在帐壁的铁架上熊熊燃烧,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帐内悬挂的斑斓狼皮、锋利弯刀,
以及端坐于主位之上的穹庐可汗,
——乌维那威严而略显苍老的面容。
帐中气氛凝重,
各部族首领、长老分列两侧,
目光皆聚焦于帐中卓然而立的那个年轻身影——赫连铮。
他并未穿着在雍朝时常穿的文士鹤氅,
而是换上了一身合体的穹庐贵族服饰,
墨色锦缎长袍以金线绣着雄鹰展翅的图案,
腰束嵌宝革带,
脚蹬软皮马靴。
长发编成数根发辫,
以金环束于脑后,
露出饱满的额头和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
此刻,
他正以流利而充满力量的穹庐语,
向在座的部落高层陈述着他的判断。
“……可汗,
各位叔伯首领,”
赫连铮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黑水河一役,
雍朝十二万大军兵败如山倒,
看似是镇北侯袁朔的胜利,
实则暴露了雍朝这只巨兽,
早已从内里腐朽不堪!
其朝廷瘫痪,
君臣相疑,
门阀只顾私利,
军队士气涣散。
此战之后,
北境僵持,
西南封闭,
东南观望,
雍朝中枢对地方的掌控,
已名存实亡!”
他顿了顿,
目光缓缓扫过帐中诸人,
将他们的沉思、疑虑、乃至贪婪尽收眼底。
“然而,
真正的盛宴,
并非在北境那片被战火反复蹂躏的苦寒之地。”
赫连铮话锋一转,
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笃定,
“而是在南方,
在那片被雍朝文人墨客赞颂了数百年的、富庶繁华的中州腹地!”
帐中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一位满脸虬髯、身形魁梧的部落首领忍不住开口,
声如洪钟:
“赫连王子,
中州固然富庶,
但距离我们草原遥远,
中间隔着袁朔那老匹夫的地盘,
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雍朝城池。
我们草原的儿郎善于马上征战,
难道要舍弃战马,
去攻打那些高大的城墙吗?”
赫连铮看向那位首领,
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意:
“巴特尔叔叔所言极是。
草原雄鹰,
自然擅长翱翔天际,
搏击长空。
但我们并非要立刻去啃那些硬骨头。”
他走到帐中悬挂的一幅巨大的、绘有雍朝疆域的羊皮地图前,
手指精准地点在中州洛邑的位置。
“诸位请看,
我得到可靠消息,
雍朝人口中的气运象征‘龙脉’就在中州洛邑,
此处地处天下之中,
水系发达,
道路纵横,
乃四方辐辏之地。
如今,
雍朝中枢威信扫地,
各地藩镇、义军、乃至前朝遗孽,
都将目光投向了这里。
为何?”
他自问自答,
目光灼灼,
“因为那里藏着足以撬动天下格局的东西!
或许不是直接的金银,
而是比金银更重要的——气运,
或者说,
是能让雍朝人相信拥有气运便能主宰天下的‘象征’!”
他环视众人,
语气变得极具煽动性:
“雍朝人笃信天命,
相信龙脉所在,
便是天命所归。
如今,
乱世已至,
谁若能掌控这‘天命’的象征,
谁便能在这乱局中,
占据大义的名分,
吸引更多的人才和势力投靠!
这,
比十万大军更有威力!”
另一位较为年长的长老捋着花白的胡须,
沉吟道:
“王子殿下在雍朝为质多年,
熟知雍朝内情。
依你之见,
这中州……真有所谓的龙脉?”
赫连铮微微躬身,
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
“长老明鉴。
是否有实质的龙脉,
或许尚待考证。
但‘龙脉’之说,
早已在雍朝朝野流传,
深入人心。
但知其位置者寥寥。
而恰恰这就足够了!
只要我们运作得当,
让草原的勇士成为这‘天命’的守护者,
或者……掌控者,”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芒,
“那么,
我们南下,
便不再是野蛮的入侵,
而是‘应天顺人’!
届时,
那些仍在观望的雍朝地方势力,
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
会如何选择?”
他再次指向地图:
“我们不必立刻大军压境。
我们可以像草原上的狼群,
先派出最精锐的探子,
混入中州,
摸清各方势力的底细,
找到那所谓的‘龙脉’所在。
我们可以用金银、用承诺,
收买那些见利忘义的雍朝官吏和将领。
我们甚至可以……扶持一个听话的傀儡,
让他打着‘天命’的旗号,
为我们扫清障碍,
吸引火力!”
帐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只有火炬燃烧的噼啪声。
赫连铮的话语,
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激起了层层涟漪。
南下,
攫取雍朝最富庶的核心之地,
这是穹庐历代可汗都曾梦想却难以实现的宏图。
如今,
这个机会,
似乎真的出现了。
乌维可汗缓缓开口,
声音低沉而充满威压:
“赫连,
你的判断,
有多大把握?
我们需要投入多少勇士?
粮草辎重如何保障?
若其他势力,
尤其是袁朔,
也插手其中,
又当如何?”
赫连铮面对可汗的质询,
不卑不亢,
显然早有准备:
“父汗,
儿臣有七成把握。
雍朝内乱,
千载难逢。
我们无需立刻投入大军,
首批只需三千最精锐的‘苍狼卫’,
化整为零,
潜入中州,
由儿臣亲自指挥调度。
粮草辎重,
一部分,
可依靠我们在雍朝境内多年经营的暗线渠道获取,
另一部分,
则可效仿雍朝人,
‘就粮于敌’!
至于袁朔……”
他冷哼一声:
“他此刻正与雍朝曾固残部在北境纠缠,
即便有心南下,
也无力分身。
更何况,
他若敢动,
我们便可联合卫昭那支义军,
甚至暗中支持雍朝朝廷,
从背后给他一刀!
让他首尾不能相顾!”
他再次看向乌维可汗,
目光炽热而坚定:
“父汗,
草原的雄鹰不应永远盘旋在贫瘠的北方。
南方的富庶、温暖的土地,
理应成为我穹庐儿郎新的牧场!
此刻雍朝虚弱,
群龙无首,
正是我们南下牧马,
建立不世之功业的最佳时机!
若能掌控中州,
挟‘天命’以令雍朝诸侯,
何愁天下不定?”
帐内的气氛被彻底点燃。
各部族首领的眼神中,
贪婪与战意逐渐压过了疑虑。
南下,
掠夺,
占领,
这是刻在草原民族血脉中的本能。
乌维可汗凝视着自己最出色的儿子,
看着他眼中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野心与锋芒,
良久,
他猛地一拍面前的桌案,
发出沉闷的巨响。
“好!
就依你之言!”
可汗的声音如同惊雷,
在帐内回荡,
“命你全权负责南下事宜!
三千苍狼卫,
随你调遣!
王庭宝库的金银,
任你取用!
务必在中州,
为我穹庐,
打下第一颗钉子!”
“儿臣,
领命!”
赫连铮单膝跪地,
右手抚胸,
行了一个最庄重的草原礼节。
低下头的瞬间,
他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冷光,
以及那深不见底的、欲将这天下风云都搅动于掌中的磅礴野心。
星辰在天穹之上冷漠地注视着这片草原,
夜风依旧吹拂着无边的草浪。
然而,
一股来自北方的寒流,
已然开始酝酿,
即将向着那片古老而富庶的中州大地,
悄然南下。
赫连铮的野心,
如同草原上燃起的狼烟,
昭示着一场更加混乱的风暴,
正在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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