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的春日,
总带着几分黏稠的暖意与挥之不去的潮气。
乳白色的薄雾,
如同有了生命般,
终年缭绕在层峦叠嶂之间,
将远近的山峰、密林都蒙上了一层朦胧而神秘的面纱。
在这片被雾气浸润的天地中心,
那座依着险峻山势开凿、以巨大黑石垒砌而成的宏伟殿宇,
沉默地矗立着。
它黑沉沉的色调几乎与背后的山岩融为一体,
飞檐斗角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处处透着一种古老、阴森而又不容侵犯的气息。
殿宇深处,
一处名为“观澜阁”的临崖轩馆内,
景象与外间的潮湿朦胧截然不同。
轩馆四面的竹帘半卷,
既纳入了山间氤氲的雾气,
又保证了光线的透入。
馆内陈设典雅,
多以香杉木和竹器为主,
若非空气中那若有若无、常年不散的药草沉香,
几乎让人以为置身于某个中原隐士的书斋。
滇西王段延庆,
便悠闲地坐于馆内窗边。
他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文士袍,
宽袍大袖,
举止从容,
若非身处这滇西王庭深处,
几乎与中原那些饱读诗书的儒雅文士无异。
他面前摆放着一套精致的红泥小炉,
炉中炭火正旺,
跳跃的火苗舔舐着架在其上的紫砂壶底,
壶中茶水已沸,
正咕嘟咕嘟地作响,
蒸腾起一股奇异的茶雾,
——那雾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细闻之下,
却又隐隐透出一缕令人不易察觉的腥气,
仿佛某种珍稀异兽的血液混入了名贵茶茗之中,
共同熬煮。
秦无瑕无声地步入观澜阁,
在距离段延庆约莫十步之遥处停下,
依礼单膝跪下,
垂首敛目。
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紫色劲装,
身形在缭绕的茶雾与窗外渗入的乳白山雾映衬下,
显得愈发清冷孤峭。
段延庆并未立刻开口,
他执起紫砂壶,
手法娴熟地将那色泽深酽、香气奇异的茶汤,
注入两个同样小巧的紫砂杯中。
动作行云流水,
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优雅。
“北境的风,
到底还是吹不到这滇西群山。”
他缓缓开口,
声音温和,
带着些许书卷气,
仿佛只是在与友人闲谈天气,
“只是,
风中带来的血腥味,
还有那‘龙蛇起陆’的喧嚣,
却是隔着千山万水,
也清晰可闻。”
他将其中一杯茶轻轻推向秦无瑕面前空着的席位方向,
自己则拈起另一杯,
置于鼻下轻轻一嗅,
脸上露出些许陶醉的神情。
“黑水河一役,
雍朝最后那点体面,
算是彻底荡然无存了。”
段延庆抿了一口茶,
语气依旧平淡,
“乱世已至,
群雄逐鹿,
本是常态。
有趣的是,
这鹿的踪迹,
似乎并非在预料之中的西北荒漠……”
他放下茶杯,
目光终于落在秦无瑕身上,
那目光温和,
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让秦无瑕即使低垂着头,
也能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
“刚得的消息,
那被无数人视为天命所归、气运象征的龙脉,
其真正藏匿之处,
乃在中州,
洛邑。”
他微微一笑,
笑容儒雅,
却无端让人心生寒意,
“想不到吧?
我们都差点被那观星阁故布疑阵的西北虚局给骗了过去。”
洛邑!
秦无瑕的心猛地一紧。
那个汇聚了数朝古都气韵,
文明昌盛,
人口稠密的中原腹地……若成为新的战场,
其惨烈,
恐怕远超地广人稀的北境。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北境荒原上的尸骸,
柳条沟那个女孩绝望的眼神,
还有灰雁镇混乱中,
卫昭那试图在刀光剑影中维持秩序的执着身影。
这龙脉,
当真是不祥之物,
所至之处,
必引纷争与杀戮。
段延庆仿佛没有察觉她细微的情绪波动,
继续用他那温和的语调说道:
“如今,
谢知非的暗影,
卫昭的义旗,
赫连铮的狼骑,
朝廷的残部,
还有那不知藏在何处的观星阁……恐怕都已将目光投向了洛邑。
那地方,
很快就要变成一锅滚沸的粥了。”
他顿了顿,
拿起茶壶,
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那甜香与腥气混合的雾气再次升腾。
“我滇西,
偏安一隅,
有群山庇佑,
瘴气为屏,
无意去争那中原霸主之位。”
段延庆的语气带着一丝超然物外的慵懒,
“但是,
无瑕啊,”
他唤了她的名字,
声音轻柔,
却让秦无瑕脊背微微绷紧,
“我们也绝不能坐视任何一方,
轻易地就将那龙脉攥在手里。
无论是谢知非复辟前朝,
卫昭拨乱反正,
还是赫连铮入主中原,
亦或是观星阁达成什么诡异的目的……一个统一而强大的中原,
对我滇西而言,
绝非好事。”
秦无瑕默然。
王上的逻辑清晰而冷静。
平衡与混乱,
才是滇西这等势力生存的间隙。
“所以,
需要你走一趟洛邑。”
段延庆终于说出了核心,
他将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茶,
又向前推了半寸,
语气依旧温和,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带上玄蛊七子,
秘密前往。
你们此行的目的,
并非去争夺那龙脉。”
秦无瑕抬起头,
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段延庆迎着她的目光,
微微一笑,
那笑容在茶雾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是监视。
如同潜行的蛛,
张开你们的网,
看清都有哪些虫子飞了进来,
他们想做什么,
有何能耐。
本王要知晓洛邑的一切风吹草动。”
他话锋一转,
语气依旧平淡,
内容却陡然变得森然:
“但,
更重要的是……
在适当的时机,
用你们的手段,
尽可能地去‘污染’,
或者‘破坏’那龙脉。
无需彻底毁去,
那或许徒劳。
但要让它变得‘不洁’,
变得‘危险’,
让任何试图接近它、利用它的人,
都沾上一身甩不掉的麻烦,
或者……干脆就无从下手。”
“污染”?
“破坏”?
这两个词如同冰冷的毒蛇,
骤然钻入秦无瑕的耳中,
盘踞在她的心头。
她精通医毒,
熟知万物药性,
救人杀人皆在一念之间。
但“污染”地脉,
这种强行玷污天地自然本源的行为,
让她本能地感到一种强烈的抗拒。
这与她所学所悟的“平衡”之道,
与医者仁心的本能,
都背道而驰。
龙脉反噬,
会带来何等灾劫?
北境的惨状,
难道要在更为繁华的中州重演?
“王上,”
她终是忍不住开口,
声音虽竭力保持平稳,
却仍泄出一丝极细微的滞涩,
“龙脉关乎一地气运根本,
若以邪秽之物强行污染,
恐引地气紊乱,
瘴疠横生,
波及的……恐怕不止是争夺之人,
更有无数……无辜百姓……”
“无辜?”
段延庆轻轻笑出了声,
他端起茶杯,
又抿了一口,
动作优雅无比,
“这天下何时有过真正的无辜?
乱世洪流之下,
谁不是挣扎求存?
中原百姓是命,
我滇西子民更是命。”
他的目光透过茶雾,
变得锐利起来,
“若能以些许‘代价’,
换取我滇西屏障的稳固,
隔绝中原战火,
便是值得的。
无瑕,”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
却带着千钧之力,
重重压在秦无瑕的心上:
“你莫非忘了,
是谁将你从雨林绝境中带回,
赐你名姓,
授你安身立命之本?
你的职责,
是守护滇西的安宁。”
最后那句话,
如同最坚固的枷锁,
瞬间扼杀了秦无瑕所有未尽的言辞。
那个滂沱雨夜,
意识模糊间看到的向她伸来的手,
那个赋予她新生与使命的身影……
恩情与忠诚,
是她无法挣脱的宿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将那翻腾的疑虑、抗拒与那丝悲悯,
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
再抬眼时,
目光已是一片冰封的平静,
不见丝毫波澜:
“属下,明白。
秦无瑕,领命。”
“很好。”
段延庆满意地点了点头,
将面前那杯一直为她准备的、散发着奇异甜腥气息的茶汤,
又往前推了推,
几乎到了她的面前,
“尝尝这‘雾里清源’,
用了七种山间灵草与一味滇西特有的‘赤鳞蟒’心血焙制,
于修为有益。”
秦无瑕看着那杯色泽诡异、香气扑鼻的茶,
沉默一瞬,
终是伸出双手,
恭敬地端起,
一饮而尽。
茶汤入喉,
一股暖流伴随着更浓郁的甜腥气散开,
滋味难以言喻。
“具体如何行事,
你自行斟酌。
你精通此道,
本王相信你能让那龙脉,
变成谁碰谁烫手的山芋。”
段延庆看着她饮下茶汤,
语气恢复了一开始的悠闲,
“记住,
隐秘为先。
必要时,
可与赫连铮那边,
继续虚与委蛇,
借力打力,
也可与卫昭等人,
再次合作,
但绝不能让任何一方真正得手,
更不可让滇西卷入明面纷争,
更不可暴露真实意图。”
“是。”
秦无瑕放下空杯,
杯底与桌面接触,
发出清脆的轻响。
“去吧。
三日内出发。”
段延庆挥了挥手,
目光已重新落回那咕嘟作响的茶壶上,
仿佛刚才那番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谈话,
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闲篇。
秦无瑕起身,
行礼,
转身退出观澜阁。
当她踏出馆门,
重新被那乳白色的山雾包裹时,
才感觉胸口那口憋闷的气息稍稍舒缓。
那杯“雾里清源”的暖流仍在体内流转,
甜腥之气萦绕不散,
与她冰冷的心绪形成诡异的对比。
中州洛邑……监视……污染……
她握紧了手中的残月双珏,
指尖冰凉。
王命如山,
滇西的利益高于一切,
这是她无法悖逆的铁律。
可为何,
执行这命令的决心之下,
那丝对未知反噬的隐忧,
对滥伤无辜的抗拒,
如同水底的暗礁,
顽固地存在着?
她抬起头,
目光试图穿透重重雾霭,
望向那遥远的北方。
中原腹地,
洛邑。
此行,
她非为棋手,
而是要成为那个在棋盘上泼洒污墨,
让所有对弈者都束手无策的人。
前路,
在氤氲的茶雾与山雾之后,
显得愈发迷离难测,
也愈发……令人心悸。
玄蛊卫统领秦无瑕,
带着一份被迫饮下的“忠诚”与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挣扎,
踏上了前往风暴核心的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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