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云州码头。
十二辆特制的四轮大车在火把光里排成长龙,车上盖着厚油布,用麻绳捆得结实实。前六辆车装的是拆解开的膛线炮部件——炮管、炮架、转轮,都用草绳和木架固定着,防撞防潮。中间四车是蜂窝板,每块都用油纸包了边角,整齐码放。最后两车最金贵,装着十二枚“戊七-甲型”爆破弹和配套的抛射装置,箱子外头刷着醒目的红漆“火”字,四个护卫寸步不离地守着。
赵虎一身旧皮甲,腰挎长刀,站在头车前头。天还黑着,海风吹得火把呼呼响,把他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伤疤照得忽明忽暗。他身后站着五十个精壮汉子,都是合作社护卫队里挑出来的好手,一半配刀盾,一半背弓弩,腰里还别着短柄的“丙三号”喷火筒。
陈野从总堂方向大步走来,身后跟着苏芽和沈括。他走到车队前,挨个拍了拍车板,又走到赵虎面前,盯着他看了几秒。
“路熟了吗?”陈野问。
“熟。”赵虎声音粗粝,“从津门下船,走官道经保定、大同,到北境边墙,快马十二天,咱们这车队……二十天能到。”
“十五天。”陈野打断他,“北境等不起二十天。路上该歇歇,该赶赶,但十五天必须到。车坏了修,马累了换,人乏了轮流睡车上。伙食带足,肉干、咸鱼、炒面,别亏了弟兄们肚子。”
“明白。”赵虎点头,顿了顿,“公爷,真不用多派些人?路上万一……”
“人多目标大。”陈野摇头,“‘护卫三号’和两艘快船送你们到津门,海上这段最安全。上了岸,走官道,大白天的,哪路土匪敢劫军械?真要有不长眼的……”他拍了拍赵虎腰间的刀,“你知道怎么办。”
赵虎咧嘴,疤脸在火光下显得狰狞:“晓得了,公爷。”
陈野转身看向沈括:“沈先生,你挑的五个徒弟,都交代清楚了?”
沈括推了推眼镜,眼镜片后头眼睛红肿——他昨夜几乎没睡,把五个要随行的工匠叫到跟前,把膛线炮的组装、调试、维护,蜂窝板的快速搭建,爆破弹的使用禁忌,反反复复讲了七八遍。
“交代清楚了。”沈括声音沙哑,“这是操作手册,我手抄了五份,他们人手一本。路上得空就背,到了北境不能出错。”
陈野接过一本翻看,上面图文并茂,连炮膛清理该用几号刷子都标得明明白白。他点点头,把手册还给沈括:“有心了。”
最后,他看向苏芽。苏芽手里捧着个布包,眼圈有点红,但还是强笑着:“公爷,这是我赶制的五十个药包,里头有金疮药、止血散、防冻膏,还有……每人一双加厚的羊毛袜,北境冷,脚不能冻着。”
陈野接过布包,沉甸甸的。他拍了拍苏芽的肩膀:“家里交给你和老刘了。矿场、船坞不能停,蜂窝板接着做,炮管接着拉。第二批货,三十天后出发。”
“您放心。”苏芽重重点头。
天色微亮时,车队出发。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码头上,赶早工的工匠、出海的渔夫、开摊的小贩,都停下手里的活,默默看着这支沉默的车队驶出港口,沿着官道向北。
陈野站在码头最高处,看着车队变成一串黑点,最终消失在山道拐弯处。海面上,“护卫三号”升起满帆,护卫着三艘满载的货船,缓缓驶离港口。
“公爷,回吧。”黑皮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周员外郎在总堂等着,说是要谈‘蜂窝板工坊扩建’的事。”
陈野收回目光,转身往城里走:“这老头,倒是真上心了。”
总堂里,周正捧着一杯热茶,桌上摊着几张图纸。见陈野进来,他连忙起身:“陈国公,车队出发了?”
“走了。”陈野在对面坐下,端起苏芽早备好的粥碗,呼噜喝了一大口,“周大人这么早,有事?”
周正把图纸推过来:“下官昨夜与工部工匠们商议,觉得云州这蜂窝板工艺,确有推广价值。尤其用于边关城防、营垒建设,可大大节省木石,减轻负重。只是目前产量有限,若工部想在北方几处边镇设分坊制作,不知……”
“想学技术?”陈野抹抹嘴,“行啊,老规矩——‘学费’。要么工部出钱买断配方和工艺,要么云州出技术入股,分坊赚的钱,咱们抽三成。”
周正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这是工部拟的‘技术合作章程’,请国公过目。工部愿以‘北境五镇蜂窝板专供权’为交换,许云州工坊在未来五年内,独家供应这五镇所需蜂窝板。云州需提供完整技术,并派工匠指导设坊。所得利润,工部占七,云州占三。”
陈野接过文书,扫了几眼,笑了:“周大人,您这算盘打得精啊。专供权听着好听,可北境五镇一年能用多少板子?赚的钱还得您工部先过一手,抽走七成,剩下三成才是咱们的。合着我们出技术、出人,忙活半天,就落个零头?”
周正老脸微红:“国公,工部设坊,亦需投入场地、物料、人工……”
“那就别设坊。”陈野把文书推回去,“蜂窝板,云州造,直接卖给边镇。价钱比工部自己造便宜两成,质量保证,送货上门。边镇省了钱,咱们赚了利,工部……收税就成。皆大欢喜。”
周正愣住了。这路子……完全跳过了工部这个中间环节!
“这……不合体制……”他下意识道。
“体制是死的,人是活的。”陈野端起粥碗,把最后几口扒拉进嘴里,“北境等着要板子保命,边镇等着要东西御敌,咱们等着赚钱养工匠。只要能把事办成,把钱赚了,把仗打赢,什么体制不能变通变通?”
他放下碗,看着周正:“周大人,您要真想为朝廷办事,为边关将士出力,就别老惦记着工部那点‘权’和‘利’。把事儿办漂亮了,陛下自然看得见。至于技术……等北境战事平了,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怎么‘共享’。但现在,救命要紧。”
周正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把文书收了起来:“国公所言……在理。是下官着相了。”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满身尘土的汉子冲进来,是合作社往北边跑商的管事,姓孙,人都叫他孙快腿。
“公爷!不好了!”孙快腿嗓子都喊劈了,“往北的官道,在沧州段被洪水冲断了!三天前的大雨,滹沱河决堤,淹了三十里官道,现在车马根本过不去!”
陈野勐地站起来:“车队到哪儿了?”
“按脚程,明天就该到沧州!”孙快腿急道,“我今早接到信鸽,立马从津门往回赶!公爷,得赶紧想法子,车队一停,耽误不起啊!”
周正也慌了:“沧州段一断,北上官道就这一条主路!绕道的话,得多走七八天!”
陈野在屋里踱了两步,突然问:“滹沱河水有多深?断口多宽?”
“水深不好说,但决口处得有二十多丈宽,水流很急。”孙快腿道,“当地官府正在组织民夫堵口,可人手不够,物料也缺,没十天半月根本修不好。”
“十天半月……”陈野眼中闪过狠色,“北境等不了。”
他转身对黑皮道:“老黑,立刻给赵虎放信鸽,让他们全速赶到沧州,但别进城,在城南十里铺等我。另外,调云州现在所有能动的马车,装上一百块蜂窝板、五十根‘蓝焰铁’工字梁、还有全部的麻绳、铁钉、工具,立刻出发往沧州!让鲁大锤带上十个手艺最好的木工、铁工,跟我走!”
黑皮领命而去。周正听得云里雾里:“国公,您这是要……”
“架桥。”陈野抓起椅背上的皮围裙往身上套,“官道断了,老子自己架座桥过去。”
“架桥?”周正瞪大眼,“二十多丈的决口,水流又急,寻常木桥根本……”
“不用木桥。”陈野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痞气,也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用蜂窝板当桥面,‘蓝焰铁’梁当骨架。这玩意儿轻,结实,组装快。三天,老子在滹沱河上给他搭座能过车马的临时桥!”
周正彻底呆住了。用蜂窝板……架桥?这闻所未闻!
两个时辰后,云州北门。十辆大车装得满满当当,鲁大锤带着十个工匠,每人背个大工具箱。陈野翻身上马,对送出来的苏芽和刘明远道:“家里照常运转,第二批货不能停。我去去就回。”
苏芽把最后一个包袱塞进车里:“公爷,路上小心。药包在左边那个箱子里。”
陈野点头,一夹马腹:“出发!”
车队扬起尘土,向北疾驰。周正站在城门口,看着远去的烟尘,忽然对身边的工部老工匠道:“咱们……也跟着去看看?”
老工匠犹豫:“大人,这不合规矩……”
“规矩?”周正苦笑,“在云州这地方,规矩就是用来破的。走,雇两辆车,咱们也去沧州。这样的‘桥’,一辈子可能就见这一回。”
三天后,沧州城南十里铺。
滹沱河在这里拐了个大弯,原本的官道沿着河岸修建,如今一大段路面连同路基都被洪水掏空,留下一个二十多丈宽、水流湍急的决口。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树枝、杂物,轰隆隆向下游冲去。对岸,赵虎的车队停在一片高地上,五十个护卫和五个工匠眼巴巴望着这边。
陈野站在决口这边,眯眼打量着水势。鲁大锤和工匠们已经开始卸货,蜂窝板、工字梁、铁件、工具,在河滩上堆成小山。周围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和当地衙役,指指点点,没人相信这堆“铁片片”能架起一座桥。
“公爷,水流太急,打桩困难。”鲁大锤抹了把汗,“而且河底是流沙,桩子打不深。”
“不打桩。”陈野蹲下身,抓起一把河沙,看着细沙从指缝流走,“用‘浮墩’。”
“浮墩?”鲁大锤没听过这词。
陈野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图:“看到那些运粮的漕船没?咱们用蜂窝板拼成大浮箱,里头塞满空陶罐——轻,浮力大。每个浮箱下头挂上石锚,沉到河底固定位置。浮箱上头铺工字梁,梁上铺蜂窝板桥面。不用桩,靠浮力托着桥身。”
鲁大锤眼睛亮了:“这法子……能成!浮箱可以提前在岸上拼好,推下水就行!”
“干!”陈野起身,“你带人拼浮箱,我去跟当地衙门借几条船,再雇些民夫。工钱按天算,管饭,一天三十文。”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到一个时辰,三十多个青壮民夫聚集过来,五条小渔船也借到了。陈野亲自指挥,工匠和民夫分成三队:一队拼装蜂窝板浮箱,一队编织加固用的铁索网,一队准备石锚和工字梁。
周正带着工部的人赶到时,河滩上已经热火朝天。蜂窝板在工匠手中像巨大的积木,被特制的铁扣件连接,拼成一个个一丈见方、三尺厚的空心浮箱。民夫们把烧制蜂窝板剩下的空陶罐成筐抬过来,塞进浮箱里,增加浮力。
“这……这真是蜂窝板?”周正带来的老工匠蹲在一个浮箱前,摸着那蜂窝状的孔洞,喃喃道,“如此轻巧,却能承重……”
鲁大锤憨笑:“老哥,试试?”他招手叫来四个民夫,四人抓住浮箱边缘,用力一抬——居然抬起来了!虽然吃力,但确实能移动!
“轻吧?”鲁大锤得意,“等下了水,浮力更大,一个浮箱能托起上千斤!”
浮箱一个个下水,用铁索临时连成串。小船拖着浮箱到预定位置,民夫把绑着麻绳的石锚推下水,沉底固定。工字梁被架到浮箱上,用铁栓锁死。最后,蜂窝板桥面铺上,边缘用铁扣扣紧。
从清晨干到日头偏西,一座奇特的桥渐渐成型。二十多个浮箱在水面排成一列,托着黝黑的工字梁和灰扑扑的蜂窝板桥面,像条巨大的蜈蚣横跨在湍急的河面上。桥面宽一丈五,足够马车通过。
“试桥!”陈野站在岸边喊。
鲁大锤亲自赶着一辆装满了石头的空车,缓缓驶上桥面。车轮压过蜂窝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但桥身只是微微下沉,稳稳浮在水面。车子顺利到达对岸,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欢呼!
“成了!真成了!”
“这桥……看着轻飘飘,居然真能过车!”
赵虎在对岸挥手,疤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陈野却没放松,他走上桥面,仔细检查每一处连接。水流冲击着浮箱,桥身有轻微晃动,但在可接受范围。他蹲下身,摸了摸工字梁和浮箱的连接处——铁栓牢固,没有松动。
“可以过车队。”他起身,对赵虎喊道,“一辆一辆过,间隔十丈,别着急!”
夕阳西下时,赵虎的车队开始过桥。第一辆炮车缓缓驶上桥面,桥身明显下沉了一些,但浮箱提供的浮力足够,稳稳托住。车夫紧张得手心出汗,但车轮滚过蜂窝板桥面,平稳顺利。
一辆,两辆,三辆……十二辆大车全部安全通过。当最后一辆装着爆破弹的车子到达对岸时,两岸百姓和民夫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当地衙役头子激动地跑过来,对着陈野连连作揖:“多谢国公!多谢国公!这桥不但解了军械的急,往后咱们沧州百姓往来也方便了!”
陈野摆手:“桥是临时搭的,浮箱和桥面用的都是可拆装件。你们留着,以后发洪水官道断了,可以应急。但记得定期检查铁件,别锈坏了。”
衙役头子千恩万谢。周正走过来,看着那座在暮色中微微晃动的浮桥,神情复杂:“国公此桥……可谓巧夺天工。下官回京后,定当如实禀报,工部……该学的东西太多了。”
陈野咧嘴:“周大人,技术好学,心思难改。工部要真想进步,得先学会别把工匠当牲口,别把技术当私产。等北境事了,咱们再好好聊。”
他翻身上马,对赵虎喊道:“抓紧赶路!十五天,北境见!”
车队再次启程,消失在暮色里。陈野没有立刻回去,他带着鲁大锤和工匠们,在河边生了堆火,煮了一大锅杂烩汤,和民夫们一起吃了顿热乎饭。
火光映着一张张疲惫而兴奋的脸。一个年轻民夫捧着碗,小声问:“国公爷,这桥……能管多久?”
“保养得好,三五年没问题。”陈野喝了口热汤,“但最好是等官府把官道修好。这桥,终究是应急的玩意儿。”
“应急的玩意儿,救了急,就是好东西。”老民夫咧嘴笑,露出豁牙,“咱们沧州人,记着国公的好。”
陈野笑了笑,没说话。他望着北方漆黑的天空,心里算着日子。
桥架好了,路通了。但北境的烽火,海上的迷雾,朝廷的算计,技术的较量……前头的坑,还多着呢。
这把“粪勺”,还得继续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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