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为我们安排的“新家”，位于总部建筑群深处，一栋完全独立的、外表看似普通三层小楼。但走近便能发现，墙体是加厚的特种合金，窗户是单向透光的复合防爆材料，周围布置着无形的能量感应场和至少三个明暗哨位。这里与其说是住所，不如说是一个装饰精美的安全屋。
小楼内部倒是出乎意料的温馨。地上两层是生活区，装修风格简约现代，家具电器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配备了各种食材（包括程野之前尝试过的西红柿和鸡蛋）的小厨房。地下一层则被改造成了综合功能室，一半是配备了各种能量监测和模拟器的训练区，另一半是连接着守夜人内部数据库、拥有高级别权限的独立研究室。
这里比之前的病房和临时安置点自由了太多，至少我们拥有了一个可以关上门的、相对私密的空间，不必时时刻刻处于众目睽睽之下。
搬进来的第一天，程野表现出了罕见的主动。他坚持不用我搀扶，自己扶着墙壁、家具，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执拗地走遍了小楼的每一个角落。他用手触摸着沙发的亚麻布料，打开橱柜查看里面的餐具，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久久凝视着外面那个被高墙围起来的、仅有的几平米见方、种着几丛耐阴绿植的迷你庭院。
他的动作很慢，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仿佛在通过触觉、视觉，一点点将这个新环境的每一个细节扫描、确认，然后小心翼翼地收纳进他逐渐复苏的、对“世界”的认知图谱里。
“这里，就是，我们现在的家？”他站在客厅中央，暖黄的灯光洒在他身上，削弱了几分冰冷感。他回过头看我，灰白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需要确认的微光。
“对，我们现在的家。”我走过去，很自然地伸手揽住他冰凉却不再那么单薄的肩膀，笑着肯定，“虽然可能不会住一辈子，但至少是个像样的起点了。”
他点了点头，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确认程序，低声重复了一遍：“家。”
然后，他像是被某个程序触发，目光转向了厨房区域。他走过去，打开那个双开门的大冰箱，里面已经被守夜人的后勤人员贴心地填满了各种新鲜食材。他的视线掠过那些包装精美的肉类和蔬菜，最终落在了熟悉的鸡蛋和西红柿上。他拿出几枚鸡蛋和两个红润的西红柿，又熟练地从储物柜里找出了一包未开封的挂面。
他抱着这些东西，转向我，那双灰白色的眼眸里，竟然清晰地映出了一种熟悉的、跃跃欲试的微光，如同冰层下跃动的火苗：“我想，做面。西红柿鸡蛋面。”
这是他从融合的“回响”记忆中提取出的、属于“人类程野”最拿手，也是我曾经无数次念叨过的、最喜欢的一道家常面。
我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猛地撩拨了一下，瞬间软得一塌糊涂，酸涩与暖流交织涌动。他不仅在适应新环境，更在主动地、用他所能想到的、最具有“家”的气息的方式，来努力构筑这个新空间的实感，填补那份缺失的烟火气。
“好。”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有些沙哑，努力维持着笑容，“我帮你打下手。”
当然，大部分工作还是由我来完成，洗菜、切西红柿、打蛋。他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或者在我递过盐罐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起一撮，均匀地撒进锅里。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些许僵滞，但对火候的判断和步骤的衔接，却似乎有种沉睡的肌肉记忆在缓缓苏醒。
当两碗热气腾腾、色泽诱人、香气扑鼻的西红柿鸡蛋面端上那张崭新的餐桌时，我看着他那双沾了点点面粉的、苍白却已然不再透明的手，看着他平静面容下隐约透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感觉眼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视线变得模糊。
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我拿起筷子，夹起一箸吹了吹，送入口中。
味道……竟然出乎意料地不错。酸甜比例恰到好处，鸡蛋嫩滑，面条筋道，是记忆里那个熟悉得让人想落泪的味道。
“很好吃。”我抬起头，看着他，由衷地夸奖，努力让笑容看起来更灿烂些，试图驱散鼻尖的酸意。
他学着我样子，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地拿起筷子，夹起几根面条，小心地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他咀嚼得很慢，灰白色的眼眸微微低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似乎在细细品味，又像是在浩瀚的记忆碎片中打捞着与之相关的沉船。
【味道，对吗？】他的意念传来，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和不确定。
“对，就是这个味道。”我用力地点头，声音带着肯定的力度，笑容终于冲破泪意，在脸上绽开，“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甚至……更好吃。”
他抬起头，看着我脸上毫不掩饰的开心和那尚未干涸的泪痕，那平板的表情似乎被什么触动，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嘴角，那总是紧抿着的、缺乏血色的唇线，极其微小地、但确实无疑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灿烂的笑容，甚至短暂得如同错觉，却比窗外任何阳光都更让我觉得温暖和珍贵。
他开始一点点找回属于“程野”的碎片了。不仅仅是记忆，还有那些细微的、属于“人”的、鲜活的情感表达和互动。
吃完面，我们一起收拾碗筷。水流声哗哗作响，蒸腾起温热的水汽。他站在我旁边，接过我洗好的碗，用柔软的干布一丝不苟地、里里外外地擦拭干净，再小心地放进消毒柜里。他的侧脸在灯光和水汽的氤氲下，显得异常安静和专注。
就在这时，客厅墙壁上嵌入的加密通讯器发出了低沉的嗡鸣声，屏幕上显示出秦薇的代号。
“林远，程野先生，打扰了。关于上次袭击者的初步审讯报告已经整理出来，有一些值得关注的线索。另外，总部希望尽快开始对程野先生能力的系统性评估和适应性训练，以制定后续的能力开发方案。如果你们没有其他安排，明天上午九点，地下训练室见。”
该来的，总会来。
“我们知道了，明天准时到。”我收敛了心绪，平静地回复。
通讯切断，厨房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水龙头滴答的水声，以及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程野放下最后一只擦干的碗，关上消毒柜的门，转向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惧色或抵触，只有一种平静的、近乎认命的接受。
“要开始了。”我说，陈述着这个事实。
“嗯。”他应道，然后向前一步，伸出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那冰冷的触感如此清晰，【和你一起，不怕。】
他的信任，如此纯粹，如此沉重，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也成为了我最大的力量源泉。
我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用力地、坚定地点头。
然而，这份短暂的温馨与平静，并没能持续一整夜。
深夜，万籁俱寂。我被一阵极其微弱、却像是被困在噩梦深处无力挣扎的压抑呻吟声惊醒。
心脏猛地一缩，我立刻坐起身，按亮了床头灯，暖黄的光线驱散了卧室的黑暗。我侧耳倾听，声音来自隔壁程野的房间。
我立刻下床，拖鞋都来不及穿好，快步冲了过去，轻轻推开他的房门。
只见程野蜷缩在床铺深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痛苦的褶皱。更让我心惊的是，他那苍白的额头上，竟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汗珠——这对他如今近乎停滞的新陈代谢体质而言，是极不寻常的现象！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破碎的音节含混在喉咙里，周身的气息变得极其紊乱且充满攻击性，一丝丝不受控制的、暗淡且带着负面情绪能量的灰色雾气，正从他体表逸散出来，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充满了灼烧的痛苦、窒息的绝望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又陷入那个噩梦了！是融合“回响”时承载的、过于强烈的死亡记忆？还是他自身牺牲时的痛苦经历在意识松懈时再次反噬？
“程野！程野！醒醒！那是梦！”我立刻扑到床边，伸手轻轻拍打他冰冷汗湿的脸颊，试图将他从可怕的梦魇中唤醒。
他的身体冰冷得吓人，颤抖得更加厉害。在我触碰到他的瞬间，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惊扰的困兽，猛地伸出双手，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冰冷的指甲几乎要嵌入我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感。
【火……好大的火……逃不掉……】破碎的、充满痛苦的意念断断续续地、强行闯入我的脑海，带着灼热的气浪和浓烟的窒息感，【救不了……谁都救不了……队长……小林……林远……别过来！快走——！】
是当年那场吞噬一切的火灾记忆！是那个“回响”带来的、过于强烈的痛苦和绝望，在他意识防御最薄弱的时候，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将他淹没！
“程野！看着我！那是过去！已经过去了！你现在很安全！”我顾不上手臂的疼痛和他周身逸散的、带着负面能量的灰雾带来的冰冷刺痛感，用力将他颤抖的身体揽进怀里，将我的额头紧紧抵住他冰冷汗湿的额头，试图用我实实在在的体温和存在，用我坚定清晰的意识，将他从那片可怕的火海幻境中拉回来，“我在这里！我没事！你看，我好好的！你摸摸看！”
我一遍遍地重复，声音急切而坚定，将安定、温暖、确信的情感，通过我们紧密相贴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似乎是我的呼唤和拥抱起了作用，他周身的灰雾渐渐变得稀薄，剧烈的颤抖也慢慢平息下来。他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像是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灰白色的眼眸骤然睁开！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里的空洞或平静，而是充满了未散尽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惊恐和混乱，瞳孔深处，还映着一种深可见骨的、属于“人类程野”的、未能救下任何人的巨大悲伤和无力感。
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我，眼神里的焦距涣散而迷茫，仿佛尚未完全从噩梦中挣脱。
“林远……？”他沙哑地开口，声音脆弱得如同即将碎裂的琉璃。
“是我。”我松了一口气，但依旧紧紧抱着他，一只手在他冰冷汗湿的后背上轻轻拍抚，像安抚受惊的孩子，“没事了，只是噩梦，只是噩梦而已。”
他沉默了许久，身体在我怀里依旧有些僵硬，然后，他缓缓地、试探性地抬起手臂，回抱住了我，将脸深深埋进我的颈窝里。他冰冷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细微的颤栗。
【我梦到……你也在火里……】他的意念带着残留的、深刻的恐惧，断断续续地传来，【我拼命跑……想抓住你……但是……抓不住……火把你……吞没了……】
原来，他恐惧的不仅仅是过去亲身经历的死亡，更是害怕那个在记忆中、在幻觉里，再次失去我的场景。我的存在，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他抵御那无尽黑暗和绝望的、最重要的光。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几乎无法呼吸。
“不会的。”我收紧了手臂，将他更紧地拥在怀里，在他耳边用最坚定、最温柔的声音承诺，仿佛要将这几个字烙进他的灵魂，“我就在这里，活生生的，哪儿也不去。你看，你抱得这么紧，我想跑也跑不掉啊。”
他在我怀里轻轻颤了一下，然后，像是终于确认了这份真实，更紧地、几乎用尽全力地抱住了我，仿佛要将自己冰冷的身躯融入我的体温之中。
冰冷的躯体，传递着滚烫的情感。
这一刻，身份的界限仿佛变得模糊。他是程野，是那个从灰烬中归来、承载着无尽痛苦与渺茫希望的灵魂；也是我失而复得、愿意用一切去守护、去温暖的爱人。
窗外的月光静谧地流淌进来，在地板上勾勒出相互依偎的剪影。
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野兽，或许会不时地挣脱束缚，在深夜亮出獠牙。
但新的羁绊，正在这反复的拉扯与抚慰中，愈发深入地扎根，缠绕生长，汲取着彼此的力量，变得茁壮而坚韧。
足以照亮所有试图侵袭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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