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苏晚晴签署了那份经过她重金聘请的、独立于沈氏集团的瑞士顶尖律所和财务顾问反复审核、修改的雇佣合同。合同条款近乎苛刻地保障了她的工作自主权、隐私权、薪酬支付独立性以及最关键的——明确规定她的职位及工作内容仅对沈氏集团董事会下设的特别战略委员会负责，不受任何个人的直接干预。违约条款同样严厉，任何一方违反核心条款都将面临巨额赔偿。
这不像一份雇佣合同，更像一份和平条约，划定了清晰的界限与雷区。苏晚晴在落款处签下自己名字时，笔尖没有丝毫犹豫。这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安全的合作方式。
工作很快展开。正如沈倦所言，大部分是线上会议、资料研读、报告撰写。她负责评估沈氏集团旗下某些高端品牌在进入欧洲市场时，其品牌故事、设计理念中可能存在的文化隔阂或叙事短板，并提供融入东方哲学或艺术元素的改良建议。工作内容专业，挑战性不小，但也确实在她兴趣和能力范围内。薪酬按时足额打入她新开设的、完全独立的瑞士银行账户，数额优厚，立刻缓解了经济压力。
她刻意避免与沈倦有任何直接联系。所有工作汇报通过加密的企业通讯软件发送给指定的战略委员会秘书处，收到的反馈和指令也来自那里，公事公办，措辞严谨。偶尔有需要高层决断的议题，秘书处会转发“董事会相关成员”的批示，署名是冰冷的职称缩写，她无从确认是否来自沈倦，也强迫自己不去猜测。
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新的平衡。白天孩子们上学，她处理工作；傍晚陪伴孩子，周末短途徒步或滑雪。经济宽裕，时间相对自由，孩子们快乐成长。那场关于“爱”的惨痛告白和拒绝，仿佛真的被阿尔卑斯山的白雪深深掩埋。
然而，“沈太太”这个标签，如同幽灵，在她重返沈氏体系后，再次悄然浮现。
第一次意识到，是在一次跨部门的视频协调会上。会议涉及她负责的一个品牌与沈氏旗下某法国高端画廊的合作提案。与会者除了她，还有集团欧洲分部的市场总监、法务代表，以及画廊的负责人。会议进行到一半，讨论某个涉及品牌历史诠释的细节时，那位来自巴黎、言辞犀利、略带傲慢的法务代表忽然转向屏幕上的苏晚晴，语气带着一种探究的、近乎冒犯的随意：
“关于这一点，我想‘沈太太’或许更有发言权？毕竟，您更了解沈氏家族……嗯，某些内部传承的审美倾向？”
视频窗口里，其他几位与会者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市场总监清了清嗓子，没有接话。画廊负责人则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苏晚晴的心脏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她坐在自己书房里，背景是素雅的墙壁和书架，与“沈太太”这个称呼所暗示的奢华与附属感格格不入。她压下心头的不适，脸上保持着专业的平静，声音清晰而冷淡：“皮埃尔女士，在这个项目中，我的角色是集团聘请的文化叙事顾问苏晚晴。我的建议基于品牌调性、市场数据和艺术史分析，与任何个人或家族的‘审美倾向’无关。如果您对我的专业资质有疑问，可以查阅我的合同和职位描述。”
她的话不卑不亢，直接将话题拉回专业范畴。那位法国女士碰了个软钉子，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没再纠缠。会议继续进行，但那个称呼带来的微妙涟漪，已经悄然扩散。
这并非个例。随着她参与的项目层级逐渐触及集团更核心的文化投资部分，接触到的中高层管理人员越多，“沈太太”这个称呼，或明或暗，出现的频率也在增加。有时是试探，有时是奉承，有时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对“老板身边特殊人物”的定位。
在一次与亚洲区某供应链负责人的邮件往来中，对方在结尾处“顺带”问候：“代问沈总安好，并祝沈太太在瑞士生活愉快。”
甚至在集团内部某个加密通讯群的偶尔闲聊中，她瞥见过类似“听说‘那位’在瑞士遥控指挥文化板块呢”、“毕竟是沈太太，说话分量不一样”的只言片语。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细小的尘埃，不断飘落在她努力维持的、专业独立的“苏顾问”形象上。她无法一一驳斥，那会显得小题大做，更坐实了她对此身份的在意。但忽视它们，又仿佛默认了这个标签的存在，让它继续如影随形。
最让她感到无力的是，这个标签并非凭空而来。它根植于她与沈倦那段无法抹去、人尽皆知的婚姻关系，根植于沈倦至今未曾对外正式宣布婚姻状态变更的事实。在沈氏帝国这个庞大而封闭的体系里，“沈太太”是一个比任何职位头衔都更醒目、也更容易被简单归类的符号。
她试图用更优异、更无可指责的专业表现来对抗这个标签。她的报告越发详实精准，建议更具创意和可操作性，在几次关键节点提出的文化风险预警也得到了验证。渐渐地，一些最初持怀疑或观望态度的同事，开始真正尊重她的专业意见，邮件和会议中的称呼也逐渐变成了“苏顾问”或“苏女士”。
但“沈太太”的幽灵并未彻底消失。它潜伏在每一次她需要与沈氏体系更深交互的角落，潜伏在某些人意味深长的眼神和未尽的言语里。它提醒着她，无论合同条款多么严密，无论她个人多么努力切割，在沈氏这个庞然大物内部，她身上始终笼罩着一层来自沈倦的、无法完全剥离的阴影。
这份工作给了她和孩子们经济上的保障和生活的稳定，却也让她不得不再次面对与沈倦捆绑的过去。区别在于，以前她是被困在笼中的“沈太太”，现在，她是隔着玻璃幕墙与沈氏帝国合作的“苏顾问”，但幕墙之外，众人眼中，她似乎依然是那个与帝国主人有着特殊关联的“沈太太”。
接手这份工作，果然不是简单的经济交易。它是一道选择题，而她选择了现实保障，代价是必须忍受这个如影随形的、令人不快的标签，并在这标签与真实自我之间，持续进行一场无声的、疲惫的拉锯战。
夜深人静，结束一天的工作，苏晚晴关掉电脑，走到窗边。瑞士的夜空繁星璀璨，寂静无声。她想起沈倦告白时眼中的卑微与痛楚，也想起自己拒绝时的冰冷与决绝。如今，他们以这种古怪的、保持距离的“雇主与顾问”关系重新连接，中间隔着合同、薪酬、和那个挥之不去的“沈太太”称谓。
生活总是充满讽刺。她逃离了金丝笼，却似乎又主动走进了一个更大、更透明的玻璃罩。区别在于，这一次，钥匙在她自己手里，玻璃罩上，写着“苏晚晴顾问”的名牌，尽管罩子外面，许多人依然习惯性地贴着“沈太太”的旧标签。
她轻轻叹了口气，拉上了窗帘。明天，还有新的报告要写，新的会议要开。作为“苏顾问”，也作为那个必须继续与“沈太太”标签共处的女人。这条路是她选的，再难，也要走下去。至少，现在她拥有选择如何走下去的权利，和支撑孩子们未来的底气。这，或许就是成年人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所能争取到的最好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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