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频繁地约予乐安出门，他们去以前常去的街机厅，坐在熟悉的小店吃关东煮，沿着河堤散步，就像初中时那样。
予乐安努力扮演着从前的自己，小心地藏起这一学期在学校里养成的习惯和发生的改变。
他绝口不提晏淮序和程究的闹腾，不提闻也的冷静，更不提那个叫沈行的人。
江白也默契地只聊国外见闻和过去的趣事，但予乐安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江白的笑容底下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偶尔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复杂的审视。
而他自己，即使在放声大笑时，心底也隔着一层透明的膜，无法完全投入这份昨日重现的戏码。
这天傍晚，江白约予乐安去了他们初中时常去的那个废弃铁路旁。
夕阳将铁轨染成橘红色，四周寂静无人。
“还记得吗？”江白踢着脚下的石子，“我们以前常逃课来这里。”
“记得。”予乐安轻声回应。
那时候，他总会偷偷看着江白在铁轨上张开双臂保持平衡的背影，心里塞满了不敢言说的秘密。
江白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乐乐，这学期……真的没有怪我吗？”
予乐安避开他的视线：“不是说好不提了吗？”
“可我总觉得，”江白向前一步，声音低沉，“你好像离我很远了。”
晚风吹拂，带着夏夜的燥热，予乐安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怕一开口，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委屈和独自承受的孤独就会决堤。
就在这时，江白突然伸手，轻轻捧住了他的脸。
予乐安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江白的眼神里全是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是愧疚，是思念，还是别的什么。
没等予乐安想明白，江白已经低下头，温热的唇覆了上来。
这是一个轻柔的吻。
予乐安浑身僵住，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
他应该推开的，理智这样告诉他，可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这个吻，是他整个初中时代藏在心底最深处连想都不敢多想的奢望。
如今，它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降临。
一吻短暂，江白稍稍退开，呼吸有些急促，眼神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予乐安怔怔地看着他，唇上还残留着属于江白的触感。
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眼眶骤然一红，一直强撑的平静外壳在瞬间碎裂。
他没有推开江白，反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前一步，将额头抵在江白的肩膀上，双手紧紧抓住了他腰侧的衣服。
然后压抑又破碎的哭声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
“我好想你……”他哽咽着，语无伦次，“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我一个人……每天都很想你……”
“没有你在……哪里都不对……什么都不对……”
“晚上我根本睡不着，”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全都是你的样子……我抱着你送我的那个旧抱枕，把脸埋进去，上面都快没有你的味道了……”
“有时候，半夜突然醒来发现枕头是湿的，我才知道，我又在梦里哭了……”
“我不敢告诉妈妈，也不敢跟任何人说，我只能自己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数学题不会做的时候，我多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敲敲我的头，骂我笨，然后耐心地教我。”
“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一条都没有回音，我看着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心就像被针扎一样……”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是不是我让你讨厌了……所以你才不要我了……”
“江白……你没有不要我……对不对？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他哭得浑身发抖，像一个终于找到依靠的迷路孩子，将积压已久的思念、委屈、不安和痛苦，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个始作俑者的怀里。
那些因为沈行出现而一度被转移被淡化的情感，此刻被这个吻彻底引爆，露出了底下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他哭得脱力，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江白身上。
江白紧紧地抱着他，手臂环得很用力，听着怀中人破碎的哭诉，他的眼眶也红了，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他一遍遍地、声音沙哑地重复：“对不起……乐乐……对不起……是我混蛋……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我不该不联系你……对不起……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
空旷的铁路边，只剩下予乐安的痛哭声和江白低沉不断的道歉。
那些予乐安以为已经随着时间和新生活而淡化的情感，其深处隐藏的伤口，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深，还要痛。
这个迟来的吻，没有带来丝毫甜蜜，反而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个名为“旧日伤痛”的潘多拉魔盒。
予乐安此刻才明白，原来他所谓的放下，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沙堡，在潮水真正袭来时，不堪一击。
予乐安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声音嘶哑，眼泪流干，只剩下时不时的抽噎。
激烈的情绪宣泄过后，他依然靠在江白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肩膀，没有动弹。
江白也没有松开他，一只手稳稳地扶着他的背，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那样。
晚风吹散了夏夜的燥热，却吹不散两人之间弥漫的复杂情绪。
“哭出来……是不是好受一点了？”江白的声音低沉。
予乐安没有回答，只是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蹭掉脸上残留的湿意。
他现在脑子一片空白，既为刚才的失控感到些许难堪，又贪恋着这份久违的温暖。
这个拥抱，这个气息，是他曾经无比熟悉，又在无数个夜晚疯狂思念的。
“对不起，乐乐。”江白又一次道歉，这次声音更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会这么难过，我当时……情况很复杂，我妈妈她……收走了我所有的通讯工具，切断了我和国内的联系，我试过很多办法，那个偷偷联系你的手机，也是费了很大劲才……”
他不想过多解释那些无力改变的过去，转而将怀抱收紧了些：“但我回来了，我不走了好不好？这个暑假我都陪着你。”
予乐安依旧沉默着。
江白的解释，他听进去了，心里那根因为被无视而一直尖锐刺痛的刺，稍微软化了一点。
“走吧，”江白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天都黑了，我送你回去。”
予乐安这才缓缓直起身，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避开江白的目光，低低地“嗯”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却不像来时那样刻意寻找话题。
沉默笼罩着他们，快到予乐安家楼下时，江白停下脚步。
“明天，”他看着予乐安，眼神在路灯下显得格外认真，“我还能来找你吗？”
予乐安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江白的眼中含着期待，予乐安看着这张曾经让他朝思暮想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他迟疑了几秒，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江白像是松了口气，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那说好了，快上去吧，好好睡一觉。”
予乐安转身走向楼道，在进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江白还站在原地，昏黄的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见他回头，江白笑着挥了挥手。
回到自己的房间，予乐安靠在门板上，感觉身心俱疲。
他走到窗边向下望去，江白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街角。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个吻很轻，很短暂，却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而随之而来的痛哭，更是将他努力构建的我已经放下的假象彻底击碎。
他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和江白做普通朋友，以为自己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
可原来，江白对他而言，依然拥有着轻易搅动他所有情绪的能力。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无力，也有一丝迷茫。
那天晚上，予乐安洗完澡，身心疲惫地倒在床上，手机屏幕亮起，他拿起来一看，是沈行发来的消息。
「玥儿说想邀请你明天来家里游泳。」
后面还附了一张沈玥儿抱着游泳圈一脸期待的照片。
予乐安看着那条消息和照片，心里一揪。
白天江白的那个吻和自己在对方怀里崩溃大哭的画面瞬间回溯，那种强烈的情感震荡还未完全平息。
而沈行的邀请，连同其背后所代表的那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刻让他感到莫名的压力和混乱。
予乐安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很久，什么也没回复，只是默默地将手机调成静音，屏幕朝下扣在床头柜上，关灯闭上了眼。
他需要时间整理自己一团乱麻的心绪。
另一边，沈行看着始终没有回复的消息界面，等待的灯光在他沉静的眸子里渐渐熄灭。
他什么也没再问，只是将手机放到了一边。
第二天上午，江白如约来找予乐安。
经过前一晚的宣泄，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但也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江白绝口不提那个吻，予乐安也刻意回避，两人又回到了从前亲密无间的模式，决定去市中心新开的一家大型书店逛逛。
他们乘坐公交车来到市中心，刚下车正准备过马路走向对面的商业广场时，予乐安的目光扫过街角，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就在不远处那家格调高雅的咖啡馆露天座位上，坐着几个人——沈行，他的父母，还有正开心地吃着冰淇淋的沈玥儿。
他们看起来刚结束一场家庭早茶，沈父正在看报纸，沈母优雅地喝着咖啡。
而沈行则侧着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了予乐安身上，也落在了他身边，那个与他姿态亲近的江白身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
予乐安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席卷了他。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种情况下遇到沈行，尤其是身边还站着江白。
沈行的眼神没什么波澜，只是在那极短的瞬间，让予乐安捕捉到他眼底的些许冷意。
他没有做出任何打招呼的示意，收回了目光转而低头对身边的妹妹说了句什么。
“乐乐，怎么了？”江白察觉到予乐安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气质不凡的一家人，“你认识？”
“……嗯，同班同学。”予乐安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下意识地想挪动脚步，挡住江白的视线，或者干脆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沈玥儿也看到了予乐安。
小女孩可不懂大人间的微妙气氛，她立刻高兴地挥舞着小勺子喊道：“予乐安哥哥！”
这一声呼唤，让沈行父母也抬起头看了过来。
予乐安不得不硬着头皮，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朝那边挥了挥手，却感觉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沈行虽然没再看这边，但那道冰冷的视线仍落在他身上。
江白看了看那边明显家境优渥的一家人，又看了看身边明显不自在的予乐安，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
他揽过予乐安的肩膀，带着他往马路对面走：“走吧，不是说要去书店吗？”
看着予乐安和那个陌生男孩并肩离开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沈行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端起面前已经微凉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哥哥，”沈玥儿可憋不住了，她放下小勺子，扯了扯沈行的衣袖，小嘴撅得老高。
“予乐安哥哥为什么不过来跟我们打招呼呀？他是不是没看见我们？”
沈母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看向儿子，沈父也放下报纸，目光扫过儿子没什么表情的脸。
沈行放下杯子，语气平淡：“他可能有事。”
“那他旁边那个男生是谁呀？”沈玥儿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来了。
“予乐安哥哥还对他笑呢，他们看起来好熟哦！”小女孩的语气分明充满了醋意。
在她心里，予乐安哥哥是除了家人外对她最好、也最陪她玩的哥哥，现在看到他和别人那么亲近，心里有点小小的不开心。
沈行拿着杯子的手指收紧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
他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因为他也想知道答案。
那个与予乐安姿态亲密的少年是谁？为什么予乐安昨晚没有回复消息，今天却和这个人出现在这里？
“玥儿，不要打听别人的事情。”沈母温和地制止了女儿，但目光却若有所思地又在儿子脸上停留了片刻。
她很少见到儿子对除了家人和学业之外的人或事投去关注，更别提像这样沉默的在意。
“可是……”沈玥儿还不甘心，小声嘟囔，“我都邀请予乐安哥哥来家里游泳了，他都没回我……”
这话她是看着沈行说的，意思很明显——是哥哥你传达的消息，怎么没动静了？
沈行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拿出手机，屏幕干净，没有任何新消息提醒，沉默地将手机屏幕按熄，放回口袋。
“哥哥，你是不是不开心了？”沈玥儿敏感地察觉到哥哥周身的气压比刚才更低了一些，她凑近一点，小声问。
沈行抬眼，看着妹妹写满关切和好奇的小脸，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吃好了吗？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的车上，沈玥儿还在想着予乐安哥哥和那个陌生的男生，小脑袋瓜里充满了各种猜测。
沈行则一直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侧脸线条冷硬。
他想起予乐安刚才看到他们时那一瞬间的慌乱以及下意识想避开的目光。
也想起那个陌生男孩自然揽住予乐安肩膀的动作和予乐安并未抗拒的姿态。
一种沉闷的情绪像一块浸了水的棉花，悄无声息地堵在了他的胸口。
沈行不太明白这种情绪是什么，只觉得有些烦躁。
他拿出手机，再次点开与予乐安的聊天界面，那条关于游泳的邀请依然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还是没有再发出任何消息，只是默默地关掉了对话框。
被江白揽着肩膀走进书店，予乐安的心神却还停留在刚才街角的偶遇上。
“怎么了？从刚才就心不在焉的。”江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个同学很重要？而且，我总感觉他有点眼熟。”
予乐安回神，对上江白探究的目光，心里一慌，不自觉否认道：“没有，就是普通同学。”
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容，“你见过的，应该想不起来了，我们去看书吧。”
予乐安不能让江白看出端倪，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因为另一个人的眼神而心神不宁。
这对他，对江白，甚至对沈行，都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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