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睿王府的“赏画宴”如期而至。
与上次赏荷诗会的张扬不同，此次宴会规模不大，只邀请了少数宗室子弟和清流文臣，美其名曰“品鉴前朝古画，以文会友”，实则带着几分安抚与试探的意味——毕竟，沈倾莲的丑闻，也让皇甫晟脸上无光。
沈倾凰递帖入府时，门房管事明显愣了一下，才忙不迭地引她入内。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雅装扮，月白暗纹襦裙，发间一支青玉簪，与满园锦衣华服的宾客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因那份过分的从容，让人无法忽视。
她到得不早不晚，被引至一处临水敞轩时，已有十数人在座。主位上的皇甫晟一身常服，正与身旁一位老翰林谈笑风生，见她进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笑容微不可察地淡了淡，随即恢复如常，颔首示意。
沈倾凰坦然入座，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之人。除了几位面生的文士，她还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谢惊澜。
他依旧坐在不显眼的角落，一身玄色常服，独自品茶，仿佛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望来，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只一瞬，便又垂下眼帘，专注于手中的茶盏。
沈倾凰心中微动。他竟也来了。
宴会开始，气氛看似融洽。众人品评着悬挂在轩中的几幅前朝名画，多是些风花雪月、山水田园之作，言辞间不乏对皇甫晟收藏之丰、品味之雅的奉承。
皇甫晟显然很受用，谈兴渐浓。酒过三巡，他命人取来最后一幅画轴，亲自展开。
“此乃本王近日偶得的一幅《边关秋猎图》，据传是前朝镇北王手笔，笔力雄浑，气象万千，诸位请看。”
画作铺开，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秋日旷野，衰草连天，一队骑兵纵马驰骋，弯弓射雕，远处是隐约的城关和连绵雪山。画风粗犷豪迈，与之前柔美的山水画截然不同。
“好！果然有镇北王的雄风！”
“殿下得此佳作，真乃幸事！”
众人纷纷赞叹。
皇甫晟面带得色，目光转向沈倾凰，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素闻沈大小姐见识不凡，不知对此画有何高见？”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倾凰身上。谁都知道沈啸天是镇守边关的大将，皇甫晟此问，看似请教，实则暗藏机锋。
沈倾凰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画上，细细观看。片刻后，她抬眸，声音清晰平静：“殿下谬赞。臣女愚见，此画……技法精湛，然意境有瑕，并非镇北王真迹。”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皇甫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沈大小姐何出此言？”一位依附睿王的文士立刻反驳，“此画气势磅礴，笔法老辣，怎会是赝品？”
沈倾凰不慌不忙，起身走到画前，指尖虚点几处：“镇北王一生戎马，长居北境，笔下秋景，当是‘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凛冽。而此画中秋草虽黄，却过于柔顺，缺乏边关的苍劲。此其一。”
她目光转向画中骑兵的弓箭：“其二，前朝边军制式骑弓，弓臂弧度当更陡，拉力更强，方能破甲。此画中之弓，形制更似京中禁卫所用的猎弓，华而不实。”
最后，她指向远处雪山：“其三，也是最关键之处。镇北王封地所在的雪山，山势险峻，峰顶多有黑色裸岩，远观如黛。此画雪山，通体雪白，应是画者未曾亲见，凭想象臆造。”
她每说一处，在场几位真正懂画的老翰林脸色就凝重一分。等她说完，轩内已鸦雀无声！
皇甫晟脸色铁青。这幅画是他花重金购得，本以为能彰显武功，却被沈倾凰当众批得一文不值！他强压怒火，看向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陈老，您看……”
陈翰林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沈大小姐……所言不虚。老夫方才也觉得此画匠气过重，少了镇北王那份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伐之气。经此一点拨，茅塞顿开。此画……确是仿作，且仿者……恐未亲临边关。”
连德高望重的陈翰林都肯定了，等于坐实了沈倾凰的判断！
皇甫晟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维持不住风度。他耗费重金，本想炫耀，却成了笑话！而让他成为笑话的，正是这个屡次让他难堪的沈倾凰！
“殿下，”沈倾凰却仿若未见他的怒意，微微屈膝，“臣女妄言，还请殿下恕罪。只是觉得，殿下雅量，当赏真迹，而非被赝品蒙蔽。”
她语气恭敬，话却像刀子一样扎在皇甫晟心上。
“好！好得很！”皇甫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猛地将手中酒杯顿在桌上，酒水四溅，“沈大小姐果然……眼力过人！”
宴会不欢而散。
沈倾凰施施然告退，转身时，目光与角落里的谢惊澜有一瞬的交汇。他依旧面无表情，但沈倾凰却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淡的欣赏。
她心中了然。今日此举，看似得罪了皇甫晟，实则向真正敏锐的人（比如谢惊澜）展示了她的价值——并非只有内宅手段，更有对军旅、对边关、乃至对权力格局的洞察力。
这比十幅真迹，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回到马车，秋纹心有余悸：“小姐，您今日太冒险了！睿王殿下怕是恨上咱们了！”
沈倾凰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他早已恨上我了。今日不过是让他更恨一些罢了。”
“可是……”
“秋纹，”沈倾凰睁开眼，眸光清冷，“畏首畏尾，只会任人宰割。唯有展现出他们无法掌控的价值，才能赢得喘息之机，甚至是……合作的可能。”
她今日掷下的，是一封投名状，也是一道问路石。接下来，就要看那位摄政王，如何接招了。
马车驶离睿王府，将身后的喧嚣与敌意远远抛开。沈倾凰知道，经过今日，她与睿王已彻底撕破脸。而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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