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无月，多云。阴沉的天空像一块厚重的铅灰色幕布，低低压在城市上空。
纺织厂旧宿舍区外围，一栋早已废弃的三层办公楼楼顶。周泽和三名全副武装的特警队员潜伏于此。夜风带着初冬的寒意和远处城市特有的灰尘气味吹过，卷起楼顶积尘。两名队员熟练地架设着带有遮光罩的夜视仪、热成像仪和那台银灰色、看起来像个加大号手提箱的hR-7型探测仪。仪器启动后，发出低沉的嗡鸣，屏幕亮起，复杂的波形图和数据流开始滚动。
“周教官，这读数……有点邪门啊。”负责监控仪器的年轻队员小陈压低声音说道，眼睛紧盯着屏幕。他是少数知情并签署了高度保密协议的骨干之一，但亲眼看到仪器上那些远超常规阈值的能量读数，依然感到头皮发麻。代表巷道方向的指针持续在黄色区域顶端颤动，偶尔跳入红色区域。
周泽没有立刻回答。他半跪在楼顶边缘的矮墙后，闭目凝神，悄然运转《基础灵觉观想法》。在他的“灵觉”视野中，远处那条被黄色警戒线封锁的巷道，如同一个不断渗出灰黑色“脓液”的伤口。那污浊的气息比城市中弥散的“阴气”斑点要浓郁、粘稠得多，带着明显的恶意和某种……哀伤？更深处，巷道内，似乎有几个徘徊的、扭曲的、充满痛苦与怨怼的“意识团”，它们并非实体，却散发出比实体更让人心悸的寒意。
“有点像槐安路的‘域’，但范围小得多，强度也弱，更像是几个强烈的、未能散去的怨念，结合了这片废弃之地的衰败‘地气’，形成了某种‘污秽聚集点’。”周泽根据“玄”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和自身感应，做出初步判断。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微弱的气血与凝练的“血煞”，在面对巷道方向传来的污浊气息时，正不安地躁动着，那是本能的排斥与对抗欲。
突然，hR-7探测仪发出一阵急促的、更高频的嗡鸣！屏幕上一个代表“活性实体”的波形读数骤然飙升，突破了红色阈值！
“有情况！巷道口！热成像有反应！”另一名负责观察的队员小李低呼。
周泽立刻睁开眼，凑到夜视仪前。只见屏幕上，巷道口原本空无一物的冷蓝色背景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团扭曲的、边缘不断蠕动变化的暗红色轮廓！那轮廓依稀是人形，但比例怪异，四肢似乎过长，头部的位置只有一片更深的暗影。
紧接着，在灵觉视野中，周泽“看到”一个由浓郁灰黑色气息凝聚而成的、穿着旧式工装的人形轮廓，晃晃悠悠地从巷道口的“污秽”中“渗”了出来！它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两个凹陷的空洞，直勾勾地“望”着不远处尚有零星灯光的宿舍楼方向，然后以一种飘忽不定、却又带着明确恶意的姿态，缓缓“飘”去。
“目标出现！疑似高能量反应实体！正在向居民区移动！”队长老张立刻对着加密耳麦，用压得极低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向指挥部汇报。
短暂的电流杂音后，命令传来：“指挥部收到。目标具有潜在威胁，授权使用‘净化弹’一号预案进行驱散尝试，阻止其靠近居民楼。重复，授权使用‘净化弹’，阻止目标靠近！”
“净化弹”，周泽知道，那是一种填充了特殊粉末的非致命弹药，据说对某些“能量干扰现象”有中和作用，还在实验性装备阶段。
“明白！”老张对狙击手小王做了个手势。小王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着架在楼顶通风管道上的狙击步枪，枪口下挂着一个粗大的、类似榴弹发射器的装置。他屏住呼吸，十字准星牢牢套住了那个飘忽的暗影。
然而，就在小王即将扣动扳机的刹那——
那阴影人形猛地停下了“飘动”，僵硬的脖颈以近乎一百八十度的角度，骤然转向了他们所在的办公楼方向！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仿佛穿透了夜色、距离和混凝土墙壁，直直地“盯”了过来！
“呃啊——！”
一股冰冷、粘稠、充满绝望怨念的恶意，如同无形的潮水，又像是无数冰冷湿滑的触手，猛地冲刷过楼顶四人的身心！距离最近的小王首当其冲，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握着狙击枪的手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仿佛有无数细碎而凄厉的哭声直接钻进了他的颅骨！小陈和李哥也是脸色煞白，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强烈的恶心感和眩晕袭来。
周泽同样心神剧震，仿佛被一柄冰锥刺入意识深处。但就在寒意袭来的瞬间，胸口的虎符佩骤然变得滚烫！一股温润却坚定的暖流沛然而出，如同最忠诚的卫士，护住了他的灵台清明。《血煞凝锋诀》近乎本能地加速运转，将侵袭而来的恶意大半抵消、驱散。
他眼中厉色一闪！不能等了！这“东西”已经发现了他们，而且具有强烈的精神攻击能力！狙击手失去准头，等下一轮攻击不知道要多久，而它距离居民楼已经不远！
“掩护我！”周泽低吼一声，不等老张回应，双腿猛蹬楼面，整个人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从楼顶边缘翻身而下！他没有走楼梯，而是利用外墙裸露的管道、老旧的窗沿和空调外机支架，动作迅猛而精准，几个惊险的纵跃，便稳稳落在了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周泽！回来！危险！”老张在耳麦里急喊，但周泽已经一把扯下耳麦，塞进战术背心口袋，整个人伏低身体，朝着那阴影人形和幽深巷道的方向疾冲而去！他没有携带步枪，只在冲锋中拔出了腰侧那把特制的战术匕首。冰冷的刀柄握在手中，体内那股“血煞”热流自发地向手臂、向匕首涌去。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距离迅速拉近。灵觉视野中，那灰黑色的污浊气息如同粘稠的雾霭扑面而来，带着腐朽和怨恨的“味道”。阴影人形似乎察觉到了周泽的靠近，放弃了原本飘向宿舍楼的动作，缓缓转过身，两个空洞“盯”住了这个敢于主动靠近的“猎物”。它发出一声无声的、却直接在灵觉层面响起的、充满恶意的尖啸，主动朝着周泽扑来！速度陡然加快，带起一股刺骨的阴风，那灰黑色的轮廓在冲锋中扭曲变形，伸出两只如同枯枝般细长的手臂，前端幻化成尖锐的爪影！
周泽屏息凝神，将连日来苦修凝聚的那一丝“血煞”之力，尽数灌注于右臂和匕首之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拳头和匕首尖端，仿佛包裹上了一层极淡的、却灼热异常的无形气膜，与周围阴寒的环境格格不入。
“来啊！”周泽心中怒吼，脚下步伐陡然一变，侧身、滑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阴影人形那虚幻却带着刺骨寒意的爪击！阴风掠过脸颊，皮肤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但他抓住了对方扑击后的那一丝迟滞！
“破！”
拧腰、转胯、送肩！凝聚了血煞之力的右拳，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砸在阴影人形虚幻的“胸口”位置！
“嗤——啦——！！”
这一次的声音清晰可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了坚冰之上！拳头接触的瞬间，周泽感到一股刺骨的冰寒反噬而来，几乎冻僵手臂，气血一阵剧烈翻腾。但效果同样显着！
阴影人形发出一声凄厉无比、只有灵觉才能感知到的尖锐惨叫！被击中的部位，浓郁的灰黑色骤然变淡、扭曲、溃散，整个形体都像是信号不良的影像般剧烈波动起来！恶意明显减弱，行动也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和僵硬！
“有效！”周泽精神大振，强忍着手臂的麻痹和气血的动荡，趁势追击！左手反握的匕首带着微弱的、几乎肉眼难辨的淡红色光晕（血煞的微弱具现），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直切阴影人形那细长的“脖颈”！
“唰——！”
这一次，手感截然不同！不再像拳头那样遭遇强烈的阻力与反噬，反而如同热刀切入略微凝固的油脂！匕首轻易地划过，阴影人形的惨叫戛然而止，整个扭曲的形体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轰然溃散！化作几缕更加淡薄的黑烟，被周围巷道的灰黑色气息一卷，迅速缩回了那片更浓郁的黑暗中。
一个解决了。但周泽能感觉到，巷道深处，至少还有两个类似的、甚至更强的恶意源头在蠢蠢欲动，散发出更深的怨恨。而且，击散这个阴影人形，对他自身的消耗不小。不仅仅是体力，那股“血煞”之力明显减弱，精神力也感到一阵疲倦，手臂被阴寒侵蚀的麻木感仍未完全消退。
他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强迫自己冷静。不能贸然深入。这巷道的“污染”核心，不是他现在这点微末道行能触碰的。但也不能退，必须守住这个口子，阻止其他东西出来，等待……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数辆黑色、没有任何标识的越野车和一辆厢式货车，如同幽灵般冲破夜色，疾驰而来，一个急刹停在了封锁线外。车上跳下来十几名穿着深灰色制服、装备迥异于普通军警的人员。他们动作迅捷专业，迅速接管了现场，架设起更多造型奇特的仪器——有的像雷达天线，有的如同大型喷雾器，还有的则抬下了几个密封的金属箱。
“‘异常事务处理局’接管现场！所有人员，立刻退至第二警戒线后！”一个通过扩音器传来的、冷静而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
周泽看了一眼幽深如巨兽之口的巷道，又看了一眼手中仍在微微震颤、仿佛也消耗不小的虎符佩，果断抽身后退，与赶过来接应他的老张等人汇合。
后续的事情，不再由他参与。他只看到那些“异常事务处理局”的人员，用一种带着复杂能量回路的发射器，向巷道内发射了数枚闪烁着蓝白色不稳定电光的“炮弹”。炮弹无声炸开，释放出大片的电弧网，与巷道内的灰黑色气息激烈碰撞、湮灭。同时，大型喷雾器开始喷洒出带有奇异、类似檀香与臭氧混合气味的乳白色雾气。雾气所过之处，残留的污浊气息如同阳光下的露水般迅速消散。
hR-7探测仪的读数开始缓慢但稳定地回落。
事件被“解决”了。官方后续通报是“有害工业化学物质残留挥发，结合老旧电路漏电产生的特殊电磁场，引发集体幻觉与精神焦虑，现已完成无害化处理与区域隔离”。
但周泽知道，他今晚用拳头和匕首，“接触”并“击散”了某种东西。他也第一次亲眼看到了国家层面，已经有一个隐秘的、专业的部门在运转，并且掌握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似乎是科技与某种“非常规”手段结合的技术力量。
回到临时设立的指挥点，完成简单的汇报和装备交接后，周泽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折叠椅上，手里紧紧握着那枚已经恢复常温、却依旧让他感到无比熟悉的虎符佩。激烈的战斗和情绪波动后，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涌了上来，但内心却有种难以言喻的躁动。
“前辈，”他在心中低声询问，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我今天……做得对吗？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玉佩沉默了片刻。就在周泽以为“玄”不会回应时，那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临阵果决，知险而上，勇毅可嘉。初战便知力有未逮，未贪功冒进，尚可。然……】
“然什么？”周泽追问。
【然汝之力，不过杯水车薪。彼等官家之器，看似光鲜，亦仅能‘驱散’、‘净化’表层污秽，如扫去落叶，未伤树根。此等邪祟，如同跗骨之蛆，又如荒原野草，若不斩断源头，清除其滋生的‘土壤’……春风吹过，又将再生。汝今日所为，于大局而言，不过延缓片刻罢了。】
周泽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槐安路那吞噬一切的灰雾，想起刚才巷道深处那更浓郁的恶意。“那……我该怎么办？加入他们？‘异常事务处理局’？”
【时机未至。】“玄”的声音带着深思，【汝需更强。非仅战力之强，更是见识、心性、对‘道’的理解之强。亦需……看清更多。看清此世之人，面对此等灾厄，究竟作何想、行何事。譬如今夜，汝见官兵赴险，民众得安否？】
周泽微微一怔，随即回想起那些毫不犹豫冲入污染区边缘进行封锁和疏散的警察、消防员，还有那些“异常事务处理局”人员面对未知时的沉稳与高效。虽然也有恐惧，但无人退缩。他点了点头，在意识中回应：“他们……职责所在，虽有惧色，却无退意。”
【职责所在……】“玄”的声音似乎有了一丝极轻微的波动，仿佛在咀嚼这个对林清玄而言有些陌生却沉甸甸的词汇，【罢了，且先稳固汝今日所得。气血耗损，灵觉动荡，需调息恢复。从明日起，除继续打磨观想与血煞，吾传汝《基础符箓初解》与《简易净地法》。】
“符箓？净地法？”周泽眼睛一亮。这意味着，他能学习的，不只是个人的战斗技巧？
【然。欲灭邪，需知其源，固其地。符箓可借天地微力、人心正念，封镇、破邪、护身；净地法则可缓慢净化一方水土，虽效缓，却能从根子上削弱邪祟滋生的环境。此二者，皆非一人一时之功，乃聚沙成塔、滴水穿石之道。汝既愿承‘薪火’之责，便不能只做独行之刃。】
周泽深吸一口气，胸中那因战斗而激荡的热血，渐渐沉淀为一种更加坚实、更加开阔的决心。“我明白了。多谢前辈！”
他知道，今夜只是一个开始。他窥见了门径，也见识了更广阔的战场和更沉重的责任。道路漫长，但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而在玉佩深处，林清玄的意识，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周泽的表现让他满意，甚至有些惊喜——此子的心志、悟性、执行力，都是上上之选。但更触动他的，是今晚所见的一切。
那些普通的军人、警察、还有那个新成立的“异常事务处理局”的人员。面对未知的恐怖，他们虽有恐惧，却无人退缩，各司其职，形成了一个虽然粗糙但确实有效的应急体系。他们依靠的不是个人的超凡力量，而是纪律、组织、技术、和那份“职责所在”的信念。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对比起青云界。
当“诡秘低语”开始蔓延时，各大宗门、各位大能，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是自保！是怀疑他宗是否已被侵蚀！是争夺可能安全的洞天福地、灵脉资源！是敝帚自珍，不肯共享任何可能对抗低语的心得或器物！个人的强大与宗门的私利，压过了对天下苍生、对文明存续的责任。最终，不是被外敌击溃，而是在无尽的内耗、猜忌链和绝望的各自为战中，被那无孔不入的低语，从人心最脆弱处渗透、瓦解、吞噬。
“职责所在……众志成城……”林清玄默默品味着这个低魔科技文明在面对灭顶之灾时，展现出的这种迥异于修仙界的、属于凡人的集体力量雏形。或许，这个世界的救赎之路，真的会与青云界那条通往毁灭的老路，截然不同？
他看着意识链接中，那个因初次实战成功而精神振奋、却又因“玄”的告诫而开始思考更深层次问题的年轻灵魂，心中那个“倾尽所能，手把手教导，点燃薪火”的决心，前所未有地坚定起来。
这一次，他要将青云界未能实现的“传承”与“团结”，将那些在猜忌中湮灭的智慧与可能性，在这个名为蓝星的世界，以一种新的、或许更有效的形式，践行下去。
夜还很长，城市依旧在不安中沉睡。但第一颗真正意义上的火星，已然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的荒原上，灼灼燃烧起来，并开始试图照亮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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