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的秋天,随着第一批军粮北运,北伐的脚步声日益清晰。在永京的后勤总司衙门里,云湛案头的文书逐渐从粮草转运、军械督造,向另一项关乎无数将士性命的事务倾斜——医药。
尤其是外伤救治。
云湛比谁都清楚,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直接战死者或许并非最多,但因伤口感染、坏疽、败血症而死的伤兵,往往数倍于阵亡者。靖朝军中虽有医官,但手段有限,无非是清洗、敷药(多为草药或矿物粉末)、包扎,严重者施以烙铁灼烫或截肢,存活率低得可怜。一场大战下来,伤兵营里的哀嚎与腐臭,甚至能摧垮幸存者的士气。
他必须做点什么。
穿越前,他并非医学专业,但一些常识还是知道的。在微生物学尚未诞生的时代,最可能实现、也最可能救命的“神药”,莫过于青霉素。
然而,知道原理与亲手制作出来,隔着天堑。
云湛没有声张,只以“精研外伤防治新法”为名,在侯府后园僻静处,辟了两间厢房作为“药研室”,并从太医署借调了一位寡言踏实、精于外伤的孙姓医官相助。他谎称是从某部前朝残卷中看到“霉疮取汁可抑脓毒”的零星记载,欲加验证。
孙医官将信将疑,但云湛是上官,又素有奇思妙想之名,便也认真配合。
实验从夏末就开始了。最初,云湛尝试模仿记忆中弗莱明发现青霉素的故事。他们收集了各种发霉的食物——馒头、瓜果、豆酱,甚至让孙医官从溃烂伤口取下脓痂培养。用简单的陶碗、瓷碟作为培养皿,米汤、肉汤作为培养基,等待霉菌生长。
但第一步就困难重重。杂菌污染无处不在,想要的青绿色霉菌(很可能是产黄青霉)往往被其他五颜六色的杂菌淹没。温度、湿度难以精确控制,时值夏秋之交,天气多变,培养物不是干涸就是腐败。
“大人,此法……实在渺茫。”孙医官看着又一排长满各色绒毛、散发怪味的碗碟,忍不住道,“霉变之物,历来视为毒秽,用以疗伤,亘古未闻。且种类繁多,如何辨得哪是有用之霉?”
云湛没有解释微生物学,只道:“前人既有点滴记载,必有道理。我们需找到那种能抑制其他菌生长的霉。”他让孙医官尝试交叉培养:在长满杂菌的培养基上,点入不同来源的霉菌,观察有无“抑菌圈”出现。
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运气。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换来的只有更多腐臭的培养物和孙医官日渐深重的疑虑。
直到九月初,一个偶然。一只盛放腐败甜瓜汁的陶碗,边缘生出了一圈明显的青绿色绒毛,而其周围一圈,竟出乎意料地干净,几乎没有其他杂菌滋生。
云湛精神一振,小心地将这圈霉菌单独移植到新的米汤培养基中。这次,他改进了方法:将煮沸放凉的米汤注入多个细口瓶中,减少接触空气污染;瓶口用多层细麻布包裹,既透气又能阻挡大部分灰尘飞虫。他将这些瓶子置于相对阴凉稳定的地窖中。
数日后,几个瓶内成功长出了较为纯净的青绿色菌苔。接下来是更难的步骤:提取。
没有现代化学试剂,没有离心机、层析柱。云湛只能尝试最原始的方法。他将长满霉菌的米汤培养液过滤,得到含有青霉素的滤液(如果真有的话)。然后,他尝试用菜油、豆油来萃取,因为青霉素在某些有机溶剂中溶解度不同。结果不是乳化就是毫无效果。
他又尝试用活性炭(命人将木炭研磨至极细)吸附滤液中的物质,再用酸性或碱性的水(醋或草木灰水)洗脱。过程繁琐,收效甚微,得到的液体往往颜色浑浊,成分不明。
唯一能做的“效价”测试,是用这种粗提液去涂抹在孙医官特意弄来的、轻微化脓的伤口(用死去的小动物或自愿尝试的轻微伤患)。大多数时候毫无作用,偶尔有一两次,似乎红肿消退稍快,但无法重复,更无法确定是青霉素的作用还是其他因素。
“大人,即便此霉真有抑毒之效,如此所得汁液,效用微乎其微,且时灵时不灵,剂量无法掌控,如何能用于军阵?”孙医官看着云湛不眠不休地折腾那些瓶瓶罐罐,忍不住劝道,“军中伤患,创口深重,邪毒凶猛,恐非此微弱之力可制。”
云湛也知道,自己得到的,顶多算是含有极微量青霉素、且混有无数杂质和可能毒素的粗提物。不稳定,浓度低,效果不可靠。距离能救命、能批量使用的药物,还差十万八千里。
但他不能放弃。哪怕只能提高一点点生存率,哪怕只能救回几十、几百个本该死去的将士,这努力就值得。
他改变思路。既然精细提取难以实现,能否尝试“粗犷”但更可能批量制备的方法?他想起历史上一些早期制备青霉素的土法。
他下令搜集大量西瓜、南瓜、玉米浆等廉价且富含营养的物质,制成大型浅盘培养基。在相对洁净的室内(用沸水反复擦洗地面墙壁,人员进出更衣),将之前筛选出的青霉菌种接种上去,控制湿度和温度,让其大面积生长。
数日后,浅盘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青绿色霉菌。这次,他不追求提取纯品,而是直接将长满霉菌的培养基整体干燥、研磨成极其细腻的粉末。
“将此粉,与最纯净的煅石膏粉、晒干的止血草药末混合,制成‘金疮粉’。”云湛对孙医官解释,“即便其中有效成分不多,直接撒于清洗后的创口,或能有些许抑制邪毒之效,总比单纯草木灰或寻常药粉强。”
孙医官依言配制。他们用动物做了对比试验:在相似伤口上,一组用传统金疮药,一组用这种“霉粉混合剂”。结果依然模糊,有的用新粉的伤口愈合似乎稍快,感染迹象较轻,但差异并不总是显着,且仍有部分动物出现未知的不良反应。
“还是不够。”云湛看着记录,眉头深锁。他知道问题所在:有效成分含量太低,杂质太多,剂量无法标准化,保存也成问题(干燥粉末或许能保存稍久,但活性必然随时间衰减)。
秋意渐深,北方的消息越来越紧。齐王来信,言边境摩擦加剧,突厥游骑活动愈发频繁,大战似已不可避免。军中医官营的组建迫在眉睫,所需的金疮药、止血带、麻沸散等物资清单已送达后勤总司。
云湛的压力空前巨大。供应链在逐步完善,粮草军械在向北汇聚,可这救命的“药”,却卡在了最原始的阶段。
这一夜,他独自留在药研室。灯火如豆,映照着桌上一排排颜色各异的瓶罐和粉末。空气中混杂着霉味、药味和淡淡的焦躁。
他拿起一小瓶颜色最深、也最浑浊的液体——那是最近一次用玉米浆培养、以极其简陋的溶剂萃取法得到的“浓缩液”,也是目前“可能”有效成分最高的制品。他走到笼边,里面有一只后腿被刻意割伤并已开始红肿化脓的兔子。
小心地清洗伤口后,他将几滴浑浊的液体滴了上去。
接下来的两天,他密切观察。兔子的精神似乎好转了一些,伤口红肿没有继续恶化,脓液也未见增多。但到了第三天,兔子突然抽搐,口吐白沫,很快死去。
尸检发现,除了原有伤口,内脏并无明显感染迹象,但神经系统似乎受损。
是青霉素的神经毒性?还是杂质中的其他毒素?剂量过大?亦或根本不是青霉素的作用?
云湛沉默地看着死去的兔子。失败,又一次失败。而且这次,可能还伴随着未知的毒性。
孙医官叹息:“大人,或许此路……真的不通。天意难违,生死有命。军中疗伤,终究还要靠老法子,靠医官的手艺和将士的命数。”
云湛没有说话。他走到窗前,推开窗,秋夜的凉风涌入,吹散了室内的浊气。天穹之上,星河寥落。
他知道孙医官说得有道理。以现在的条件,想要制备出安全有效的青霉素,近乎痴人说梦。时间和资源都不允许他继续无休止地试错下去。
但是……
他想起北伐一旦开始,将有多少年轻的生命会倒在战场上,又有多少会因为一道并不致命的伤口,在痛苦和腐烂中慢慢死去。他见过史料记载中伤兵营的惨状,那不仅仅是数字,是无数破碎的家庭和湮灭的希望。
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机会。
他转过身,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孙先生,我们调整方向。不再追求‘神药’,而是尽可能优化‘霉粉’的制作流程,确保其基本无害。同时,将重点放在其他能立刻见效的事情上。”
“大人的意思是?”
“推广沸水煮洗绷带、刀具;强制要求医官查验伤者前必须用烈酒或沸水洗手;制定更严格的伤兵营隔离和卫生章程;大量制备确有止血、镇痛效果的已知草药。”云湛条理清晰地说道,“至于这‘霉粉’……我们小批量制作,严格记录每一批的原料、培养条件、使用效果和不良反应。只在万不得已时,由资深医官酌情试用于清创后、其他方法无效的轻中度感染伤口,并密切观察。”
他顿了顿,看向桌上那堆承载着渺茫希望与无数失败的瓶罐:“它或许现在救不了很多人,但至少,我们开始了。知道这条路可能存在,记录下来,留给以后更有条件、更聪明的人去继续走。而我们现在能做的,是用所有已知的、可靠的方法,尽量多救一个是一个。”
孙医官怔然,看着云湛在灯下清瘦却挺拔的身影,终于郑重拱手:“下官……明白了。愿随大人,尽力而为。”
青霉素的野望,在现实的铜墙铁壁前撞得头破血流,未能绽放奇迹之花。但它像一颗倔强的火种,在无尽的失败与黑暗中,被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同时,更多务实而有效的战地医疗改进措施,随着后勤的洪流,悄然流向即将浴血的北疆。
战争的车轮滚滚向前,它不理会个人的执着与渺小的希望,只以最残酷的方式,检验着一切准备的价值。云湛知道,他能做的,唯有竭尽全力,在历史的缝隙中,多争取一分生机。
窗外,秋风更劲,仿佛已带来遥远北疆的兵戈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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