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的第一场冬雪，纷纷扬扬洒在北疆的苍茫大地上时，齐王李景睿亲率的八万北伐前锋精锐，已如期抵达预定的出击阵地——云州以北五十里的饮马川大营。
旌旗猎猎，营垒森严，兵甲映寒光。站在营中高台远眺，阴山山脉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那是突厥主力可能盘踞的方向。士气可用，将士求战心切，只待后续粮草军械、尤其是箭矢补给充足，便可择机北进，执行“打断脊梁”的雷霆一击。
然而，李景睿眉宇间并无多少即将建功立业的兴奋，反而笼罩着一层越来越重的阴霾。
问题出在粮草上。
按照云湛制定的供应计划和齐王与兵部议定的方略，首批十万大军（前锋八万加两万预备）三个月的基本粮秣，应分三批，于十月底前全部送达饮马川及附近几个前沿仓。第一批四万石粮食、六万束草料，于十月中顺利抵达。但从第二批开始，情况急转直下。
第二批五万石粮、七万束草，原定十月二十五日前送达。可直到十一月初五，雪都下了两场，运粮队才姗姗来迟，且只运到不足三成！押粮官的解释是“秋雨冲毁官道”、“部分漕船搁浅”、“民夫征集不易”，理由看似充分，却难以掩盖延误的事实。
最要命的是第三批，也是维系大军过冬并支撑初期作战的关键一批——六万石粮食、大量箭矢、药品及部分替换军械，原定十一月初十前必到。如今已是十一月十五，茫茫雪野上，连运粮队的影子都没见到！
大营存粮日渐消耗。李景睿已下令将每日口粮减量，战马草料以粗代精，但即便如此，存粮也仅够支撑十余日。若第三批粮草再延误下去，莫说出击，大军能否在严寒的北疆安然过冬都将成问题。一旦粮尽，军心必乱，后果不堪设想。
“殿下，派往南面接应的斥候回报，仍未发现大规模运粮车队。”中军大帐内，负责粮秣的参军面色凝重地禀报，“只在百里外的柳河驿，发现约两千石粮食和少量箭矢，说是第三批的先头部分，因大雪封路，大车队滞留在更南边的代州一带。”
“代州？”李景睿目光一寒。从永京到饮马川，最优路线并不经过代州，那里道路本就崎岖，冬季更易被封。“谁下令改走代州线？”
“押运文书上写的是，‘原定潞州官道有流民堵塞，为免延误，改行代州捷道’。”参军递上文书。
李景睿扫了一眼，文书格式无误，印信齐全，是漕运衙门和后勤总司联合签发的调令。但“流民堵塞”这种理由，在严冬时节、又是军运要道上，显得颇为蹊跷。更蹊跷的是，潞州方向的斥候并未回报有大规模流民。
“永京那边，靖海侯可有消息传来？”李景睿问。他与云湛有秘密通信渠道，通常每五日必有消息。
“云侯三日前急递，言第三批粮草已按计划自永京及太原仓发运，应无延误。但此后……再无音讯。”
李景睿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架跳动。再无音讯？是通信被阻，还是云湛那边也出了变故？
“殿下，此事绝非偶然。”帐中一员心腹将领沉声道，“第一批顺利，第二批拖延，第三批干脆几近断供。末将听闻，漕运衙门、户部部分要害位置，近日颇有调动，新任者多与东宫有旧。只怕是……”
后面的话没说，但帐中诸将皆心知肚明。太子李景隆，终于开始实质性掣肘了。北伐若成，齐王声望如日中天，太子之位必然动摇。若能暗中使绊子，让北伐因“后勤不济”而受挫，甚至酿成变故，那么齐王轻则劳而无功，重则损兵折将、声望扫地。而负责后勤的云湛，也难逃罪责。
此计阴毒，却难以抓住把柄。道路毁坏、天气恶劣、民夫不足，皆是堂堂正正的理由。就算怀疑，没有确凿证据，也无法指认太子。
“报——！”帐外亲兵急入，“柳河驿方向传来消息，那两千石粮草在转运至我营途中，遭小股‘马匪’袭击，虽被击退，但损失粮车十余辆，约三百石粮食被焚！”
“马匪？！”众将哗然。饮马川大营周边百里，早已肃清，何来成股马匪？还偏偏袭击粮队？
李景睿脸色铁青，胸中怒火翻腾。这已不是简单的拖延，而是赤裸裸的破坏了！焚毁军粮，形同资敌！
“查！给本王彻查！那些‘马匪’尸首、兵器、来路，一丝线索也不许放过！”他几乎是咬着牙下令。
然而，查证需要时间。而大营的存粮，正在一天天减少。士卒虽未哗变，但减粮令下，已有怨言微起。更麻烦的是，对面阴山脚下的突厥游骑似乎嗅到了什么，近几日活动越发猖獗，频频抵近侦查，挑衅意味十足。若此时敌军大举来攻，士气受挫、粮草不济的大军，能否顶住？
压力如山，压在李景睿肩头。他首次感到，战场上明刀明枪的厮杀固然凶险，但这来自后方、无形无影却处处致命的掣肘与暗箭，更令人憋闷与愤怒。
他走到帐边，掀开厚重的毡帘，凛冽的寒风裹着雪粒扑在脸上。远处，士兵们正在雪中操练，呼喝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这些都是他精心挑选、寄予厚望的勇士，本应带着昂扬的斗志，冲向敌人，建功立业。如今却可能要因为粮草不济，在饥寒中空耗锐气，甚至……
“云湛……”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既是期望，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疑虑。后勤总司在云湛掌控下，为何会出现如此大的纰漏？是真的事出有因，难以兼顾？还是……他也受到了无法抗拒的压力，甚至……
不。李景睿摇摇头，压下这个念头。他与云湛相交虽不算极深，但观其为人行事，绝非首鼠两端之辈。更何况，后勤出事，云湛首当其责，他没有理由自毁长城。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是谁，能在云湛已然严密的供应链体系中，撕开缺口？
“来人！”李景睿转身，眼神恢复锐利，“持本王令牌，挑选三百精锐骑兵，由你亲自率领。”他指向那名心腹将领，“南下一百里，不，二百里！主动接应粮队。凡遇阻滞，无论涉及何人，可临机专断，务必将粮草尽快护送至大营！”
“末将遵命！”将领肃然领命。
“另外，”李景睿取过纸笔，快速书写，“将这封密信，以最快速度，避开一切可能拦截，直送永京靖海侯府。告诉他，前线缺粮，军心可虑。本王需要知道，后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信使带着李景睿的焦虑与怒火，冲破风雪，驰向南方。
而此刻的永京，云湛的处境同样艰难。
第三批粮草延误的消息，他比齐王知道得稍早，却同样无力回天。调度命令确实是从后勤总司发出，但具体执行——漕船的调配、民夫的征募、路线的选择、沿途护卫的安排——却需经由漕运总督衙门、地方州县等多重环节。太子党的势力，在这些环节盘根错节。
他刚刚查明，所谓“潞州官道流民堵塞”，纯属子虚乌有。是漕运衙门一位新上任的调度主事，“误判”情报，擅自签发了改道代州的命令。而代州知州，恰恰是太子妃的远房族叔。粮队进入代州后，便以“整修道路”、“征调民夫”等名义被一再拖延。
云湛曾紧急下令纠正，要求粮队立刻改回原路。但命令传到代州，却如石沉大海。他派去督办的特使，甚至被以“妨碍地方公务”为由，软禁了一日方才放出。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与齐王之间的秘密通信渠道，似乎也受到了干扰。近日送出的两封信，皆未收到回音。而来自北疆的常规军报中，关于粮草的部分语焉不详，显然有人做了手脚。
“侯爷，漕运总督那边回复，改道之事乃下属失误，已申饬相关吏员。然粮队既已入代州，冰雪封路，强行折返恐更费时日，不如就地等待道路疏通，或可更快。”后勤总司副使汇报，脸上带着愤懑，“这分明是托词！代州山路，这个时节根本不可能‘快速疏通’！”
云湛站在北伐后勤供应链图前，目光落在“代州”这个节点上。这个原本不在主要运输线上的地方，如今像一个恶意的栓塞，堵住了输往前线的血脉。
太子这一手，既准且狠。没有直接对抗皇帝和朝廷的北伐决策，却在实际操作层面处处设障。利用了官僚体系的低效和推诿，利用了信息传递的迟滞，更利用了天时地利（冬季运输本就艰难）。即便最后查明，也只能推到“下属失误”、“天气不利”、“沟通不畅”上，很难揪出真正的指使者。
而他云湛，作为后勤总管，无论如何，延误军机的责任是跑不掉的。
“侯爷，齐王殿下那边……恐怕支撑不了太久了。是否……是否要奏明陛下？”副使小心翼翼地问。
云湛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此时奏报，陛下震怒，彻查需要时间。而前线将士等不起。”他目光变得锐利，“他们想用官僚手段拖死前线，我们就用更快的速度，绕开这个栓塞。”
他指向地图上另一条路线：“立刻从太原仓、真定仓紧急调拨存粮，不走官道，雇请当地熟悉小路的商队和骡马，多批次、小批量，通过山间小路直接向北输送。不计成本，但求速度！同时，以本官名义，行文代州周边所有州县驻军，请求派兵‘护送商队’，实则施压，逼迫代州放行被扣粮队！”
“可这……需额外耗费大量银钱，且不合常规……”副使迟疑。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云湛斩钉截铁，“一切责任，由本官承担！立刻去办！还有，让我们的人盯紧漕运衙门、户部所有相关官员的动向，尤其是资金往来、人员接触，任何异常，立即报我！”
他要双管齐下：明面上，用急智和非常规手段，绕过太子的封锁，向前线输血；暗地里，开始搜集对方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太子党行事再隐秘，只要动了，总会留下痕迹。那些“失误”的吏员，突然的调动，异常的公文流转……都是线索。
风雪之中，一场围绕北伐命脉的暗战，在远离前线千里之外的永京与地方州县，悄然进入白热化。齐王在前方望眼欲穿，怒火中烧；云湛在后方左支右绌，奋力拆招；而太子一党，则隐在幕布之后，冷笑着等待前方溃败的消息。
粮草，这支大军的血液，正成为决定北伐成败，乃至朝局走向的第一个关键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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