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暴涨的水光,如悬在头顶的利剑,散发出的纯净气息让汪德昭的魂体都感到了阵阵刺痛。
他跪伏在地的虚幻身形颤抖得更加厉害,三十年积攒的怨气与恨意,在魂飞魄散的绝对恐惧面前,被碾得粉碎。
陆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种沉默,比任何声色俱厉的喝骂都更具压迫感。
汪德昭知道,对方不是在开玩笑。那看似轻柔的水雾,是他生平未见的魂体克星,而眼前这个年轻人,能随手将这股力量凝聚成致命的攻击。
他毫不怀疑,只要对方愿意,只需片刻功夫,就能将这宅子里八十多口魂魄,抹除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所谓的怨气不散,阴魂不灭,在这种绝对的实力面前,不过是个笑话。
他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好】”
一个字,从汪德昭的牙缝里挤出来,干涩而艰难。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死人脸上满是屈辱,但眼底深处,那股针对谢家血脉的怨毒,却并未消散,只是被更深的恐惧强行压了下去,藏得更深了。
陆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明了,这只是权宜之计。这老鬼的恨意已经刻进了魂魄本源,除非将他彻底打散,否则绝无可能化解。
今日的妥协,不过是形势所逼。
但陆琯的目的,本就不是超度亡魂。
他收回了指尖的水光,丹田湖泊恢复了平静。
那股令人心悸的净化气息也随之消散,庭院里的阴寒之气似乎又浓郁了几分,但那些鬼影却再不敢造次,一个个畏畏缩缩地躲在汪德昭身后,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
“【不要再有逾越的动作】”
陆琯最后警告了一句,转身走回了厢房。
治标不治本,他也清楚。可眼下,他需要的就是这个“标”。
厢房内,谢清书依旧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双目紧闭,眉头深锁,半醒半迷离的状态。
他身上的阳气已经被阴煞之气侵蚀得如同风中残烛,若非陆琯的灵压镇住了满宅鬼物,恐怕此刻早已神魂离体。
陆琯蹲下身,再次探了探他的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此地不宜久留。
他自己想走,轻轻松松。但这谢清书……
陆琯托着下巴。他试着渡过去一丝精纯的灵气,包裹住谢清书的心脉。
那灵光甫一进入谢清书的凡人体内,就迅速地消融、逸散。不过短短片刻功夫,那丝力道便散得一干二净,根本无法长久驻留。
凡人之躯,如同漏筛,存不住灵气。
要不……自己先出去,将外面的杀手清理干净,再回来带他走?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陆琯立刻掐灭了。
他瞥了一眼门外庭院中,那个跪在地上、身影依旧怨毒的老鬼。
恐怕自己前脚刚走,汪德昭后脚就能毫不犹豫地冲进来,将谢清书的魂魄撕成碎片。到时候,自己所有的谋划,那“诸灵元石”的线索,就全都泡汤了。
他赌不起。
正当陆琯踌躇之际,宅院之外,骤然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喊杀声!
“锵!锵锵!”
金铁交鸣之声密集如雨,伴随着愤怒的爆喝与垂死的惨叫,瞬间划破了曲阳县的夜空。
“【结阵!护住巷口!】”
“【二队从左翼包抄!别让他们跑了!】”
“【谢家办事,闲人退避!】”
一道中气十足、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嗓音,穿透了院墙,清晰地传了进来。
陆琯眼神一动,神识悄悄探出。
只见汪家老宅之外的街道与巷弄间,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数十名身着统一蓝色劲装的汉子。
这些人个个魁梧身材,气息沉稳,行动间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他们手持制式相同的长刀,刀光连成一片,正将一群黑衣杀手死死地压制在宅院周围。
为首的,是个年约四旬的中年人,正是之前在城门口出现过的谢家总管家,崔全。
此刻的他,再无半分管家的温和,浑身散发着一股铁血杀伐之气。
他并未亲自下场,只是立于战团之外,目光冷冷地扫视着战场,每一道命令都简短而有效,将杀手们的活动空间一步步压缩。
而在杀手那一方,领头的是个身材彪炳、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
他手持一柄厚重的鬼头刀,舞得虎虎生风,每一刀都势大力沉,逼得数名谢家护卫连连后退。此人正是那伙杀手的头领,铁鸯。
“【崔老狗!你们反应得倒是挺快!】”
铁鸯一边挥刀,一边怒吼,声音里透着一股被坏了年景的恼火。
“【不过,你们来晚了!你家少爷已经进了这凶宅,能不能活着出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崔管事闻言,脸色愈发阴沉,眼神扫过那座在月色下宛如巨兽般蛰伏的汪家老宅,瞳孔微微一缩。
“【三队,封死所有出口!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他厉声下令。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少爷出了半点差池,你们,还有分行的朱蠢货,都给我去阙堂领罪!】”
“【是!】”
众护卫齐声应喝,手上攻势愈发凌厉。
宅院内,陆琯将外面的情景听得一清二楚。
谢家的人,终于到了。
局势,一下子活了过来。
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回庭院。
汪德昭依旧跪在那里,外面的厮杀声自然也瞒不过他。他的鬼脸上,神情变幻不定,有惊疑,有忌惮,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外面的人,是你们的仇家】”
陆琯开门见山道。
汪德昭没有回答,只是怨毒地盯着厢房的方向,那意思不言而喻。
“【不】”
陆琯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
“【外面有两拨人。一拨,是来杀他的。另一拨,是来救他的。现在,双方正在火拼】”
汪德昭的鬼体微微一震,灰白的眼珠里闪过一丝迷惑。
“【道长想说什么?】”
他沙哑地开口。
“【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陆琯的目光直视着他,没有丝毫的闪躲。
“【你帮我,我也帮你】”
“【帮你?】”
汪德昭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鬼笑。
“【帮你救这个谢家的孽障?道长,你莫不是在说笑?】”
“【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陆琯反问,语气依旧平静。
“【杀他的人,为了毁尸灭迹,多半会一把火烧了这里。到时候,你这汪家老宅,你这八十多口族人的安身之所,都会化为灰烬。
你们,也将彻底无所依凭,要么被阳火烧得魂飞魄散,要么成为孤魂野鬼,被天地间的罡风所吹散】”
这番话,如一盆冰水,浇在了汪德昭的头上。
他脸上的嘲讽瞬间不见了。
陆琯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最大的软肋。
对于鬼物而言,栖身之所至关重要。这汪家老宅,承载了他们所有的记忆与执念,常年阴气滋养,是他们能够维持魂体不散的主要原因。
若是宅子被毁,他们就成了无根的浮萍。
“【可若是让你带走了他……】”
汪德昭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
“【老夫这三十年的仇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陆琯继续说道。
“【我把他带走,你的宅子保住了。你的仇,以后有的是机会去报。可若是宅子没了,你们也就散了,还谈何报仇之说?】”
他顿了顿,抛出了更具诱惑的筹码。
“【你帮我制造混乱,让我能安然带他离开。作为回报,我可以答应你,日后若有机会,会帮你查清三十年前汪家灭门的真相。
冤有头,债有主。你恨谢家,可当年动手的,未必是谢家】”
汪德昭猛地抬起头,眼眸死死地盯着陆琯。
三十年来,他一直认定是谢家下的毒手,因为在案发前,他曾因一笔生意与当时的谢家家主结怨。
可他心中,又何尝没有一丝疑虑?谢家势大,要灭他汪家满门,何须用那等诡异的手段,又何必留下他这一宅子的怨魂?
陆琯的这番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已久的疑窦。
“【道长,你……此话当真?】”
“【我从不食言】”
陆琯表情依旧。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信。赌一赌那些杀手得逞后,会不会仁慈地放过你们这群‘目击者’】”
一个,是立刻泄愤,但极有可能导致庭院被毁,全族覆灭,永世不得超生。
另一个,是暂时隐忍,保全根基,并得到一个查明真相、精准复仇的渺茫希望。
汪德昭的魂体剧烈地波动起来,身后的八十多道鬼影也随之骚动不安,发出阵阵低微的呜咽。
有老妇的哭泣,有孩童的呢喃,交织成一片悲凉的交响。
许久,庭院中的阴风才缓缓平息。
汪德昭那虚幻的身形,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看陆琯,而是转过身,面向了宅院深处,那片最黑暗、最阴沉的地方。那里,是他汪家祠堂的所在。
他深深地,朝着那个方向,拜了三拜。
而后,他猛地回过头,那双灰白的眼睛里,恐惧与屈辱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与疯狂。
“【好!老夫就信你一次!】”
话音未落,他张开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至极的尖啸!
“——嗷!!!”
啸声如同一道无形的指令,整座汪家老宅瞬间活了过来!
地底深处积攒了三十年的阴煞怨气,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黑色的浓雾从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石的缝隙中喷涌而出,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浓烈的怨毒,绕过了陆琯所在的区域,疯狂地朝着宅院外的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庭院里那棵枯死的槐树剧烈摇晃,树枝上凭空长出无数张扭曲的人脸,齐齐发出怪笑。
墙壁上,斑驳的血迹似乎活了过来,化作一条条血色的小蛇,蜿蜒游走。
“呼——”
浓郁的鬼雾翻滚着越过高墙,如同拥有生命的潮水,瞬间将墙外厮杀的战场彻底吞没。
“【啊!什么东西!】”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救命!有鬼!有鬼啊!】”
无论是谢家的护卫,还是身经百战的杀手,在这一刻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冰冷的雾气侵入骨髓,幻象丛生,耳边尽是凄厉的鬼哭狼嚎,瞬间坠入了九幽地狱。
原本进退有据的战阵,顷刻间土崩瓦解,人人自危。
就连站在战团外的崔管事和铁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惊得脸色大变,纷纷运起内力护体,惊疑不定地望着那座被黑雾笼罩的凶宅。
混乱,已经造成。
陆琯没有多看一眼,转身快步回到厢房,一把将床榻上的谢清书扛在肩上。
他知道,汪德昭为他争取的时间,不会太长。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仙葫逸志更新速度全网最快。